第一章 调转枪头(第4/8页)

尖嗓子一招手,两个小车变戏法般从后面推过来,系着围裙、戴着袖套的炊事兵一把掀开厚厚的棉被,白花花、热腾腾的馒头和包子垒得像小山一样。俘虏们登时崩溃,大牙都要馋掉了,他们不由分说排着队,老旦落后了,只能排去队尾,被前面的二子一把拽进去。

“都啥时候了,你还这么架巴?”

俘虏们每人领到两个包子和一个跟步兵雷差不多大的馒头,放开腮帮子大啃起来,有的一边啃一边流泪,吃得猛了,噎得伸脖子翻白眼。共军战士早有准备,忙端过去几碗水给灌下。一地人闷声咬着,老旦和二子坐在一块儿,叉着包子和馒头也攮了个够。包子吃下去了,老旦觉得尊严也吃下去了。这是他军人生涯中第一次被俘,这滋味不好。和一群大头兵毫无二致,狼狈地蹲在一处狼吞虎咽,他这么多年豁着命攒起来的军威荡然无存。仪容肮脏不堪,没有人给自己谦让,为了抢到一头咸菜,老旦被人狠推了一把,差点摔倒在几个共军长官前面。这些都不重要了,他看着这些弟兄的丑态,泛起淹没一切的心寒。

“大势已去!”

老旦心灰意冷地感慨了。国军看来是输定了,连自己这样的老兵都没了悍气,被共军的几个馒头和一通讲话就消灭了孔武,这些新兵又如何能够让国民政府回光返照?但……这样不是也好?反正是中国人最后当皇帝,共产党还能比鬼子恶?得了天下,还不是得让自己回家?蒋委员长对他说的那番恳切的话或是真心,但他有再好的愿望,终归敌不过这场战争带来的变数。

思想教育,政治鼓动,他们让俘虏们重新认识共产党和解放军,了解他们的纲领和力量。解放军部队确实大有不同,纪律像钢铁一样,说干啥毫不含糊。他们总是热情高涨,每天干活都唱着不同的歌,挖战壕运装备没人偷懒,没人抱怨,也没有吊儿郎当或是胡作非为的。跑来跑去的解放军士兵都挂着自然自信的笑,对冲锋打仗像是要娶媳妇般兴高采烈。一支连队经过战俘营,看那一身武器弹药,定是去打冲锋。他们摩拳擦掌有说有笑,像去看大戏一样不在乎。俘虏们自觉丧家,蔫蔫地看着。这一连没人来找事儿,还有人对大家挥手,有个脸长的还跑过来大声问:“有泰安的没有?有泰安的老乡没有?”

当官儿的立刻出现,将他揪着耳朵扔回去。老旦坐在一旁,看着共军部队一支支过去,都和打了鸡血似的兴奋着。他们上下都称同志,互相敬礼,一个连坐地上抽烟瞎聊,一声令下哗啦就走。不少人边走边吃,官兵吃穿真都一个球样。老旦心下叹服,却不明道理。国军部队里如麻子团长、杨铁筠、王立疆等好军官的确不少,却也有众多一无是处的酒囊混蛋,他们在后方吃得膘肥,小手套甩来甩去,却不干正事儿,上了战场就一团稀松。老旦想起在重庆酒馆儿里开导自己的那三位长官,除了琢磨如何站队,如何保全,何曾想过如何打赢那场战争?

老旦叹了口气,徐蚌战场这么大的决战,国军的那股劲儿确实没了,之间的协作也没了默契,武器再好,劲儿却分散了,又怎么能赢?

老旦喝下半碗二子端来的水,水味很足,带着淡淡的涩。这水已经有家乡的味儿了,它熬出的粥好喝,煮下的面条筋道,就是洗澡都爽滑滑的。此地离河南不过千里,开着吉普车也就是两天的路。可这一战输了,回家的路或也断了,干了十年兵,就和个叫花子一样回去?除了那一堆要生锈的军功章,就是这一身伤痕了。老旦真咽不下这口气,可是,又能怎么办呢?

共军派出一拨拨的工作人员,对俘虏的耳朵轮番轰炸。战俘营里进来一些,便又出去一片。二子和杨北万都等着他,老旦却始终不表态。熟悉的兵越来越少,饭菜越来越香,这一晚竟然还有一杯酒,他们说今晚吃饱喝足,去看文工团的演出。

演出在一个广场,前面有个不大的木头台子,红色的幕布,巨大的头像,还有好看的女子报幕。一段山东舞蹈之后,开始表演奇怪的节目。水灵灵的大姑娘穿着破衣烂衫,说着可怜巴巴的故事。故事是河南老家的,妹子说的是河南话。老旦被她的乡音吸引,被她的眼泪感动。他从来没有看过这样的剧,看着看着就掉进去了。一个男人被国军抓了壮丁,女人没东西养孩子就向地主借了高利贷,还不起了地主就拉人上门,想拉女人去做苦工。留着小胡子的地主抢过女人怀里的孩子,一把扔出了门外,女人死抱住门闩,凄厉地喊着。老旦泪如雨下,板子村虽无地主,但战乱之中,历来恶霸横行。他忘了眼前是戏,忘了坐在哪里,也忘了自己是谁。他忍不住站起来了,他擦着泪大骂着,要掏枪干那地主,一把却抓了个空!台上台下都被他吓一大跳,全场顿时静寂。

老旦回过神来,见地主和女人都呆呆地看着他。老旦羞在心里,脸却是煞白。旁边的弟兄们不少都眼泪鼻涕一大把,二子撅着嘴,独眼恶狠狠地瞪着台上。几个演员笑了,他们都笑眯眯地看着老旦。老旦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咬牙决定坐下,那女子突然高举拳头喊道:

“打倒地主恶霸!打倒土豪劣绅!”

俘虏们一个个站起来,群情激愤,异口同声跟着喊着。老旦吃了一惊,被吵得要聋了。见二子都跳起来喊了,他也干脆加入了。喊几嗓子出汗,也出了愤懑,像发泄憋了半月的痧,发出来舒坦多了。台上和周围的解放军挥着臂膀,像要干掉什么似的。

“打倒国民党反动派!解放全中国!”

老旦举着胳膊,咬了舌头,他喊不出这句话。他看了眼二子,二子非但闭嘴,早连眼都闭上了。

“是老旦吗?”一个声音在背后说。

老旦惊讶回头,却不认得这军官。那军官呵呵笑着坐下,把纳闷的二子挤到一边儿。

“怎么?就忘了?两年前在牛城,你差点毙了我不是?”此人说着就把胳膊搭上来。老旦哎呦一下握住他的手:“歪嘴兄弟,是你啊!”

王皓摘了帽子,露出倭瓜也似的长条脑袋,这一笑就又歪了嘴:“是啊,大老远看着这驴脸像你,你不喊那一嗓子,我还不敢认呢。”

当年东进收复失地,老旦带着部队和王皓的共军游击队在牛城相遇,双方险些动手,但鬼子起哄架秧子,国共立刻统一成了朋友,收拾了鬼子之后,大家喝得哭哭啼啼的。

“怎么?被我们收拾啦?那时候就告诉你早晚天下是我们的,你还不信?”王皓握着他的手,那手是温暖的,他的眼睛是真诚的。老旦很高兴看见他,比看见肖政委高兴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