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第4/5页)

夜行军的路和夜一样长。小司务长又栽到她的背包上,朝她颈窝吹着暖烘烘的气流。这家伙白天太活泛,大忙乎,夜里熬不住了。他说了“事不过三”,这下他“说不清楚”了。

这类事到“说不清楚”时恰恰有了眉目。她破例把这件亊向女伴们瞒下来。看来真藏了点珍宝的人是不轻易向外人显摆的。二十六岁的她,头一次感到向别人瞒着什么恰恰最令人快悦。这快悦太细致,太微妙,只能留给自己仔细品嚼……

拉练结束,她真正的“编织开始”。毛衣必须量体编织,现在这身量出现了:中等个。方肩膀,他那红红的肤色衬在这浅色调上一定漂亮。这毛线简直象专门为他买的!父亲,他老人家穿这颜色不太嫩气了吗?……

初夏,毛衣织好了。一件不合时宜的礼物同样会发生合乎时宜的效用。一个周末的晚上,绝大部分人都去看某剧团的话剧,恰巧她被留下值班。他呢,也嫌话剧乏味,没去。

“拉琴吧!”他央求她,“我最爱听你的板胡。”

她拉了两曲,停下了。他遗憾道:“这曲子太……没劲。你有什么心事吧?”

“我?……”她笑着摇摇头。你应当清楚这点啊,她想。

“还真有心亊?别哄我,我可是火眼金睛!有什么不顺心的,咱俩是老乡,你该和我谈谈嘛……”

她觉得自己要死了——这幸福简直是砸过来的,比她预期的要猛得多。

“说实话,打离开家,没有一个人对我这样体贴过,连被子都是你帮着拆洗。你要不嫌弃,我都想……”他笑着顿住了,眼睛又顽皮又真挚。

“说呀,想什么?”她的心跳得快出毛病了。

“你今年多大?我早就想问你。”

“二十七……不过还没满,我生日在腊月。”她满怀希望地说。

他笑道:“怎么样,我猜得还真准——我就猜到你大我两岁。”

她想:在她和他的家乡,小女婿大媳妇的婚配是自然的,但她不再吭声。多日渴念的东西突然跃到眼前,她只觉得浑身无力。血一下子升到沸点,一下子又降到冰点。她没有力量把握自已。这就是平时说傻话的姑娘们常提到的那个字眼——爱情吗?

他也不再做声了,似乎对她此刻的神情有些纳闷。

“你……怎么不高兴了?”

她忽然看到床头那堆毛线:“喂,你喜欢这颜色吗?”

“喜欢。”他不假思索地点点头,“你给谁织的?”

“你站起来——别动——肩放平……”

他回过头,面露惊愕:“怎么……是给我的?哎呀……”

“哎呀什么!你不是喜欢吗?”她嗔怪地在他肩上搡了一把。

“那……那怎么行,那怎么行!……这,多少钱?”

她的表情滞住了,渐渐褪尽。毛衣在她手上无力地垂挂着,线团滚到了地下。

突然,屋里的灯黑了,院里也一片黑暗。那年头各行业怠工,发电厂不高兴起来,也常在晚上搞这种分区停电的名堂。这倒也好,把这一对处境尴尬的男女灌注到了一片混沌中。

“给你,这是我的手,来,坐这儿……”她对自己的寝室毕竟是熟悉的。

他捏住了她的手,她立即为自己的手比他粗壮而发臊。他们坐在两张平行的床上,离得很近,膝盖顶着膝盖。豁出去了!她想,趁黑暗的掩护,不如把一切挑明。

“你对咱俩的事咋想的?”

她感觉他在黑暗中哆嗦了一下。

“明告诉你吧,我早就……那么想了。我比你大,你知道,咱家乡不在乎这个。我看……你也不在乎岁数吧?”话一出口,她感到有那么点逼人就范的意味。

“我……”他呻吟似的哼了一声,“这下我真说不清了!……”

“就没有说不清的事。你先说!你喜欢我不?”

“……喜欢。”她听出他心里没底。他出了一口长气,又为难地咂巴几下嘴,“我一直想……真对不住,我恐怕和你想到两岔了。我一直想认你作姐姐的,我没姐姐,我也知道你没弟弟……”

她感到自己心里也突然断了电,顿时充满比这空间更浓重的黑暗。

“别的,我真没想过……”他委婉地为自已开脱,“你平时对我的照应我很感动。我常想,我要有这么个姐姐该多福气!真的,我真觉得你象我姐姐……”

“你没觉得我象你妈妈吧?”她突然被这些话激怒了。埋下去一颗种子,多日的心血浇灌,竟长出一株她完全不认识的苗!我要的不是这个!她疯狂地想。她抓着这株苗摇撼着,干脆把它连根拔起……她失望地沉默着,泪水爬满两颊。

“我……走了?”他索性要开脱干净。

她不说话。趁着黑暗,趁着你没看见我的眼泪,走吧。听见他的脚步摸索到门口,她轻声唤道,“哎,把这毛衣拿去吧。”

“那……怎么行……我……”她三步两步跌撞着走到他面前,把毛衣塞进他怀里,“随你便!你剪了它,撕了它,拆了它都成……只求你,别让人看见它。”

“你这样,我心里真……”他真切地哀伤着,无济于事地悲痛着,“我简直想哭……”

哭,都是给人看的。没人看见的泪水才是流自伤心处。“你走吧……”

他真的走了。一个月以后他调到军区干训队,不知是上级的意思,还是他自己请求的。总之,他象得了特赦一样走了。走的那天,他的脸那样轻松,比任何一笔挠头的帐目结清更轻松。爱别人是痛苦的,被别人爱或许更痛苦。

她骗自己说:我会忘了他的。

但当他再次出现时,她发现人唯一骗不了的就是自己。一块石头掷进深潭,石头不负责任地迅速沉底,水面却会久久地荡着一圈圈涟漪。一年后,她和他在一次全军区大会上相遇。那是散会时分,他在会场的一端,而她在另一端。他喊了地,似乎是下意识的。她停下脚步。他推搡着急匆匆退场的人群,想尽快走到她身边来。她竭力抵御人流的冲撞,等待他。但一辆辆小轿车和人群掺和了,形成难解难分的局面。她忽然怕了,往日的羞臊一齐涌上来。她该对他说些什么?作何举动?他心目中曾经对她怎样想的?……所以等他终于挤过来时,她已悄悄离去。

她分明看见他眼里闪着激情,她分明看见他急切的神色,可她的自尊无法承受第二次伤害。

多日后,她后悔了。或许有了转机呢?给他写封信吧,别写那种直来直去的信,写……可写什么呢?

写了无数信纸,纸面全是空白,怎么能说空白呢,那上面盛接了无数滴泪水……

……一滴泪水顺着太阳穴流下去,落在肩膀上,“啪嗒”一声,真沉,象颗成熟的玉米粒儿。她左右看看,小耗子和采娃仍偎着她睡得很甜。她让泪水流着——怎么会想到那件事?都过去这么长时间了呀。记得为自己的单相思,她还买了西瓜请客,当时女伴们由衷地为她高兴……现在想想真无聊。恍若隔世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