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第2/3页)

季晓舟看他一眼,似乎恳求他嘴下留情。而年轻的指挥毫不理睬,反倒觉得当着众人面,他的刻薄话发挥起来得心应口。正当他挖苦人的才华显露到高峰时,杨燹一步蹿上去,当胸给了他一拳。他大惊失色,这是他从小到大挨的第一顿揍。接着又是一拳,他几乎被这突如其来的拳头击倒。他踉跄着退到墙根,但很快又将那副傲慢面孔恢复:你是整个乐队的首领,怎能表现出狼狈?他站稳后,依然用指挥特有的手势朝动武者比划:“你敢打人?……”

“你就欠打!你爹妈恐怕没打过你!”杨燹咬牙切齿道。一种解恨过瘾般的快感显现在他黑黑的脸上,似乎只可惜这个高贵的家伙太不经打。

乐队里的人只坐在那儿干吼:“别动武!别打嘛!……”可谁也不来劝解。

神童一边往后缩,一边仍用那个漂亮手势说:“你打呀,打呀……你可记着!”他威胁道。在这种时候还要保持矜持和高傲,实在可气而又可笑。

杨燹忍不住笑起来,拾起他掉在地上的指挥棒,“信我的话——你小子有倒霉的日子。”

“试试吧!”他嘴硬地说。

乐队全体振奋,排练进行不下去了。廖崎呆立了一会儿,从墙上撕下一页宣传画,画下端印着某个顺口溜似的“队列歌曲”。他把那页纸往人群中一扔,说:“你们就配拉拉这个!”说完昂然走出排练室,并扬言他不再登指挥台,除非“凶手”登门道歉。

僵持三天,领导只得来个折衷,让杨燹和廖崎都在会上作检査。会场上,廖崎听而不闻地等大家批评结束,双手插在裤兜里,悠悠达达在大伙面前摇来摇去,然后对人们谈起了音乐至高无上的价值。接下去谈巴赫、海顿、莫扎特。贝多芬的交响乐被他简称为“贝三”、“贝九”;柴可夫斯基被他他叫作“老柴”。

“你们想听个故事吗?……”

大家望着口若悬河的他,颇有些惊羡。“海顿的《告别交响曲》你们听过吗?有一次宫廷乐队随国王外出打猎,海顿担任宫廷乐长。国王在乡村的夏宫一住就是几个月,他的随员都很想念远在维也纳的家眷,但无人敢说。海顿便写了这首著名的交响曲。这乐曲从演奏开始,乐队队员便逐一离去:先是铜管哑然,然后木管沉杳,弦乐也一个接一个离开自己的座位,最后只剩一把首席小提琴,拉着凄婉孤独的尾声。海顿用这支曲子提醒了自私的国王:人们在思念亲人,该告别此地,让他们回去团聚了。国王也被这支乐曲打动了,第二天便带领大家返回维也纳。”

廖崎得意地发觉,自己的故事把大家抓住了。人们忘了这是在开他的“批评会”。

最后他说起他那位已故的老师。

季晓舟低声惊呼:“啊,你的老师原来就是那位赫赫大名的老教授?”

他微微一笑,用无所谓的神情把他与老教授的关系渲染一遍。批评会变成了一次“音乐启蒙”——他事后得意地向大家说……

可是,从此他那个“三角洲”更寂寞了。

他并不是时时都喜欢寂寞,况且寂寞和宁静本不是一回事。当他回到三角洲时,忽然感到刚才受他指挥的团体在这时将他抛弃了。而他宁愿缺少这份宝贵的友爱也不肯给予人平等。季晓舟不知又另找了什么旮旯,不在他门口拉琴了。他倒很知趣。听不见那折磨人的琴声倒真该谢天谢地……可是寂寞呢?寂寞是由于缺少这难听的琴声么?……

了不起在三毛背上挣扎:“你放开我吧!你这样背着我,早晚两个人都活不出去……”

三毛一声不响,偶尔发出几声喝斥,也是那种令人不可思议的喉音。昨天夜里,三毛在深沟里找到他后,背着他走了约摸三五里,天黑、饥饿加上精疲力尽,使他一脚踩空。这一跤跌得太惨重:因为他的手紧紧把着了不起的两条腿,无法在跌下去的瞬间腾出来支撑身体,只得听凭万有引力的摆布,结果嘴唇磕在一块大石头上,捎带报废了四颗门齿,牙龈血肿,连话也说不清了。

这时天将亮,天边升起一颗启明星。他们走进一片杂树林。这样走走停停,坚持了整整一昼夜,此刻他俩把所剩的生命加在一块也不抵一个完整的人了。三毛将了不起放下来,又拔些茅草为他铺得尽可能舒适些。他正要把了不起安置躺下,他俩的脸凑近了,了不起不由惊呼起来。他看见三毛脸的下半部肿得可怕,嘴唇周围全是黑乎乎的血渍:他的模样全变了。

“三毛……都是我在折腾你!”了不起呐呐着,用两只拳头轮番抹着泪水。三毛呆呆地看着恸哭不已的了不起,疲惫得连意识活动也停止了。嘴唇肿得发木,破烂的牙龈这时已不能用疼痛来形容了。他斜靠着一棵树,想睡一会,回头见了不起仍在抽耸着肩膀,便叹息一声,伸手替他抹去眼泪。身上的汗很快凉下来,又冷又粘地贴在身上。凌晨真冷。三毛脱下军装盖在了不起身上。了不起想推托,三毛抓起他的手放在自已的前额上,那稀而软的头发汗湿了。了不起听见他喉咙里重复单音词:热、热……

“还有水吗?”了不起问。

三毛赶紧取下水壶晃了晃,里面响声颇大——水显然不多了。他挪过去,抱起了不起的上半身,把水壶递到他嘴边。

“你先喝……你一直没喝过水。”了不起说。

“……!”三毛用喉音喝斥他。

“你不喝我就不喝……”了不起发脾气似的摆着头。

两人为一口水再次折腾得心力交瘁。三毛拗不过了不起,只得先喝一口,而这一口水失去唇齿之助,直呛进气管,他猛烈地咳嗽起来。他一面咳一面表示没什么要紧,还用两片模糊不清的嘴唇朝了不起匆匆一笑。平息一阵,三毛仔细抹抹流出唇外的水,嘴里的淤血经水一冲,顿时满口皆是那股连他自己都嫌恶的血腥味。

他把水壶递到了不起嘴边,用一条腿垫着他的后背。

了不起望着他那双充血的眼睛,此刻他才发现这双眼晴含着那样丰富的、复杂的爱。他的爱藏在自惭后面。他把这厚爱施予他人时总是难为情似的。这是一双多么善良的眼睛——而他发现得却这样晚!

天又亮了些。远处的山现出轮廓,那黛色的曲线衬在银灰的底版上。周围极其安静,但时而一两声鸟啼,声音拖得长长的,尖利刺耳,带着神经质。或许战争使人类之外的生物也失去了常态。三毛抱着他的遛肩膀睡着了。睡得很不踏实,浑身总有某处发出阵阵痉挛,嘴巴小心地半张着,嘴唇肿得奇厚,微微发亮,透过微开的嘴唇可见里面一个黑红的窟窿,这模样使他看上去很象一个老太婆。他的面貌和体格本来就缺乏男性的特征,嘴唇上只有一层微黄的绒须,短短的下巴几乎象女孩一样干净。在他身上任何人都能看出一个先天不足、后天失调的生命,仿佛出于偶然而来到世界上。但他那永久温和的微笑却是他不屈不挠性格的反证。他凭着永不折服的韧度生活在人群之中:谦让不等于懦弱,他不是弱者。了不起似乎头一次认识这个与之交往了九年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