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章(第2/6页)

乔怡站在合唱队里,对人群中正跳得起劲的黄小嫚怀有不可名状的担忧。担忧什么呢?是她那突然平添的自信?还是她那过分的激动?抑或是她那毫无必要的微笑?她总是对着黎队长微笑,而后者却压根儿无暇顾及她!乔怡还看见她那平平坦坦、毫无女性隆起的前胸,被一群发育良好的女孩子衬托得更加干瘪。

记得一次洗澡时,宁萍萍突然惊呼:“你们快看黄小嫚!……那胸脯还不如个胖老头儿!”姑娘们齐声骂道:“萍萍,你也太无聊啦!”但一个个却止不住笑得东倒西歪,一边笑一边朝黄小嫚打量,不得不承认萍萍言之有理——她哪象个正处在青春期的少女呀!

黄小嫚被大家笑得吓坏了,慌忙往身上套衣服。萍萍喘了口气,又叫道:“瞧她!还戴乳罩!跟真的一样!……”于是又是一阵不可开交的笑。从此小嫚再不与大伙同浴。

在晾台的晒衣绳上,从来都是搭满女孩们五颜六色的小玩艺。某一天,大家发现晒在最靠边的乳罩里用线缝着两块塑料泡沫。

“嘿嘿!真不害臊!”

“谁那么不要脸,还垫假胸……”

“我还巴不得弄平它哩,这人真够恶心的。”

“是谁呀?谁呀?……”

乔怡知道是谁。她相信自己的推测,但她没吭气。黄小嫚也没吭气——她那神情简直象人赃俱在的小偷,眼睛频繁眨动着,仿佛一顿拳脚是躲不过去了。但这件事倒没人往黄小嫚头上猜,因为她即或做了假,外观上也无明显起色。她此刻在姑娘群里不还是个最干瘪的小可怜吗?

“……停!”黎教员喊道。

接着黎教员开始模仿某人不正确的舞姿,他模样滑稽,学什么象什么,引起大家的讪笑。黄小嫚笑得最凶,甚至别人已经笑完了,她一个人还用手帕捂着嘴,一面笑一面朝周围的人看,似乎很想找个人交流,或邀请别人和她一块笑。但大家逐个扭过脸,回避了她的目光。这讨来的没趣并未使她失意,她今天是太兴奋了,这点小挫折动摇不了她情绪的大趋势。

“得了吧,你笑得没完啦?”那个紧挨她的姑娘狠狠一扭身。

她只得佯装笑呛住了,干咳起来,把尴尬掩饰过去。乔怡为她这不幸的性格叹了一口气。她发现黄小嫚跳得相当不错,比任何人都卖力,遗憾的是没人注意她,干脆说没人看见她。人们似乎避免看见她。

歌舞排到了高xdx潮。

“黄小嫚!你出来。”

黎队长伸出一根手指招呼道,似乎只需一根手指就能拨动这个体重不足四十公斤的小耗子。

她一动不动,显然被这喊声吓住了。

“叫你呐,黄小嫚!到这儿来。”

她瞪大眼睛,迅速而仔细地反省着。大家都从队伍里探出头去瞟她,象等待预期的笑话发生。

“你怎么回事?!没听见我喊吗?”黎教员有点不耐烦了。

她慢慢走到排练场中央,已经完全不抱什么希望了。

“你好象原地串翻身做得不错,做做看!”

血色迅速在她脸上恢复了。她迸足全身力气完成了动作。“三十九公斤”居然震得地板砰然作响。

“还凑和……脚下再轻一点……”

黎教员话音未落,她又连翻几个,这次险些没站稳。她喘息着,赶紧对黎教员投去巴巴结结的目光。

人群中其他女演员不以为然地撇嘴、斜眼,用小手绢轻飘飘扇着风。只听黎教员说了声:“好,就定下黄小嫚吧。接下去,”他继续临场发挥,“接下去是一个男同志去将她托举起来,这个动作谁来?”

没人应声。男演员们不怀好意地你推我搡。不知谁起哄道:“赵源上!他有劲!”

赵源是从军部警卫连调来的,据说素爱舞蹈,调来后却又自称最擅长擒拿。他个大力大,有一身牛似的肌肉和牛一般的脾气。而今他的角色是扛一面宽两米、长五米的大旗。

“赵源就赵源吧。”

赵源不情愿地摇到黎教员面前,看也不看身边几乎矮他一半的黄小嫚。“怎么个举法?”他捋捋胳膊,象要干架。

黎教员比划着:“这么着——一个转身,大跳,把她接住……”他且编且说。

赵源大模大样地随着比划几下,刚挨近黄小嫚,却迅速将两只膀子抱在胸前,退到一边去了。

“你怎么啦,赵源?”

“谁爱来谁来,我干不了。”

“说说理由。”

“我举不动她。要不你给换换人。”

“换你还是换她?”

“都行。”

“你挨个看看,女同志里还有比黄小嫚轻的吗?”

赵源一时语塞。过一会他嘟哝道:“这种苦力就轮上我啦……”

“顶多半分钟,再说她也就七八十斤儿……”

赵源满脸怪样:“噢,还让我把她举起来,托着她腰?……”

男同胞们幸灾乐祸地哄笑。

“这个节目我不参加了。”赵源来了牛劲儿,说着真抓起衣服要走。

“你站住!”黎教员红了脸,“当……当心我处分你!”

“处分也不干!”赵源指指那群小伙子,“你问他们谁愿意举她?!”

黄小嫚站在那里,让人想起处于卖主与买主之间的小动物,听凭讨价还价。赵源的不合作并非赵源的错,男同志背地里开玩笑,若把谁和黄小嫚扯到一块,那人会当真着恼。赵源当然不愿给伙伴们的刻薄话提供口实。他们在背地里管她叫“小怪物”。

黄小嫚马上要哭出来了。乔怡始终盯着她。她此刻倒希望她哭,在一个无力自卫的人那里,哭,也能作为一种抗议,起码会招来同情,人们对哭的女孩子总是一视同仁。但她终究没有哭,睁大略略凸出眼眶的眼睛,尽量若无其事地东张西望。眼泪把她的眼球灼红了,而她拼命不让它落下来。她细细的脖子大幅度地抽动了一下:自尊心被她艰难地咽了下去。

黎教员气急败坏地走出排练场。走到门外,他才想到需要宣布一声“解散”。

大家象以往一样快乐,甚至比以往更快乐地一哄而去。黄小嫚走到窗台去端预先凉在那儿的开水。窗台上放着一排一模一样的军用茶缸,区别在于每人在缸把上挂着的各色小饰物。这时她并不是急于解渴,而是急于要把脸朝着窗外,她怕人们再向她表示些什么。

突然,白莉用她鼻音甚重的北京话嚷起来:“上帝啊!你怎么把我的水喝了?”

黄小嫚慌忙看看手里的茶缸。她不知如何是好,尴尬地望着逼在面前的白莉。

“对不起……”

“你干吗喝别人水,你自个儿的呐?!”白莉不依不饶。“那我把我缸子里的水还你……我也搁了白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