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章(第3/5页)

这时的妒忌也使他感到快意。这是一个男孩子虚荣心抬头的年龄,也是雄性意识初醒的年龄。他从壁橱里翻出父亲从苏联带回的长统皮靴,将靴子拭得贼亮,穿在脚上使他更添了几分身高。加之过早出现的唇须及两鬓黑黑的茸毛,颀长的双腿和宽肩膀,使母亲也不由带着惊讶的目光注视他:似乎他这变化是一夜之间完成的。

他感到女同学在他面前头一次脸红,头一次用湿漉漉的目光追随着他,他也头一次心满意足。这满足毕竟不是那些平民家庭能够给予的。父亲的冷漠与母亲的恒温又有什么关系呢?作用于他生活的是他们的地位,而不是他们的面孔。他隐隐为这样一个家庭开始自得……

幸而一场大风暴把他刚刚萌起的优越感冲刷掉了。初中刚毕业,父母被双双剃了阴阳头各处游街。

“喂!你爸是啥玩艺?”男女同学站在他周围的课桌上,俯视着他,“你爸是走资派!是大叛徒!阴阳头!是……”

他猛一抽桌腿,那几个嗓门最高的栽了下去。接着,他遭到一顿痛揍,那些羡慕与妒忌的拳头彻底惩罚了他的傲慢。落难公子头一次想要与人平等了。他是个普通人,离开了家庭,他的价值等于零或负于零。

他不再去学校,因为学校的各派红卫兵组织均不接收他。他剃了平头,穿起父亲早年的破军装,整天煞有介事地上街抄有关父母的大字报,让父母及时了解外面的情况,好早作打算。

有一天夜里,正当父母结束了最后一场批斗归来,全家准备安寝时,院子的大门被擂响了。母亲嘴唇发白,呻吟似的说:“别让他们进来!我受不了!……”她拿起安眠药瓶子,眼睛如两孔干枯的井,黑洞洞的充满绝望,“谁也不要靠近我!要是他们进来,我就——”

父亲和母亲撕扭着,安眠药撒了一地。母亲搂着父亲嘤嘤地哭了:“我受不了!受不了了……”

一贯理性的父亲生怕别人夺走他的妻子似的紧紧搂住她。两个儿子头一次见到父母如此亲切,头一次感到他们也象普通夫妻那样相依为命,是一对普通的男人和女人。父亲充满感情地对儿子们说:“去吧,去开门。你妈妈打过仗,枪林弹雨她都没怕过,如今还怕什么……”

大门被擂得天摇地动。母亲闭着眼依在父亲肩上,仿佛已没有了生息……

他看了哥哥一眼,而那优等生却象傻瓜一样直着眼:“不,不去开门!不去开门!”

他却一跃而起,迅速套上破军装,又翻出不知从何处弄来的红袖章往臂上一橹,猛地打开院门:“干什么?干什么?!”

“干什么?揪姓杨的!还有他那个臭老婆!”几个佩戴体育学院袖章的彪形大汉用丹田之气答道。

他微斜着靠在门上,晃悠着手里的铜头宽皮带:“来晚啦!走资派已经被带到我们总部去了。这里已被我们占领啦!”

“你们是哪一部分?”

“……不会看吗?”他懒洋洋一晃胳膊。臂章上“五一四一”几个数目字跳进那帮人眼里,大汉们往后缩了缩。这个万余人的军械厂,听说目前每人都装备了手枪。他们陪着笑离去了。

当夜,父母转移到一位退休的老司机家里,那个老司机曾长期受过父亲的接济,一口认定“杨副书记是好人”。

……哎,等等,下肢还在么?让我用手来摸一下。不,最好还是不要摸,很难说会摸到怎样一个结果。那么凭感觉试试,可感觉遗失在刚才那场激战里了。哦,这叫作麻痹状态。那次上山去开渠,炸石方时,一块石头滚下来,他推开了身边手足无措的伙伴,而自己的腿却被石头击中。到医院动手术前,给他注射了一针,他的下肢就毫无感觉了,和现在一样。

记得当时他被石头砸翻,从山上一直滚到山底,一个小姑娘看见他那只无力地搭向一边的右腿,吓得尖声哭叫起来,朝大路上边跑边喊:“救人哪!砸着人啦!……”

人们赶来朝他看了一会,却又迟迟疑疑地走开了。不知谁对那个小姑娘说了—句:“他不是好人,在我们这里监督劳动的……”

那小姑娘立即不哭了,并带着懊悔神色夹在人群中离去。后来,等那几个“同类项”赶下山来,才把他抬到那辆“深蓝锰钢”的车后座上,推了三十公里,送进城里医院。结果连医生也惊异这个犍牛似的家伙居然又一次获得了完好的腿。几乎是奇迹。奇迹在于他有着非同常人的弥合能力和再生能力。但他永远也忘不了那个小姑娘的最后的一瞥……

在那颗简单、纯洁的心灵中,他无疑是坏人。好人怎么会被监督呢?他惧怕也恶心自已那一段历史。一九六八年,他和二十个“可教育子女”一同随大队伍去云南……三个月后,他收到一封电报,内容是“母病危速归”。

他即去队部告假。队长是个农场老职工,只有一只眼,另一只眼在喝醉酒与人格斗时报废了。他看看电报,问他:“你妈是黑帮?你怎么不划清界限,还回去看她?”过了一会他似乎想通了,“我管你黑呀红的。过去这一块绑了土匪,也让儿孙孝敬他一顿酒饭再宰。你去吧!”等打点好行李,他又去找队长,见队长仅剩的那一只眼也眯上了,满屋子酒气。他问是否可以跟公家借点盘缠,队长却抓起一个空酒瓶把他砸了出来。“蠢蛋!”他骂他,“你去打听打听,老子走南闯北几时花过钱?还打票?还弄张软和椅子坐坐?你个狗崽儿是享惯了福!”

他正悻悻走着,那位与队长对酌的湖北佬追上来,他也是老职工:“后生子!找钱的营生有的是。就看你有没有本事。”接着把他的门路告诉了他。他听后心里一动,但还是回头走了。

“你莫急,听我说!”湖北佬接着感叹这后生的身世,一副悲天悯人的形象,“你晓得从我们这里到你家顺顺当当也要个把礼拜,不打票,一路混车,逮住你就不晓得怎么耽搁了。你妈还等得不?其实干这事,你又不是头一个!”

他咬咬牙,只得照他的办法干了。说定将分给湖北佬一半好处,因为这情报是他提供的。

他俩等天黑来到队里仓库,湖北佬在门外望风,他从那个开得很高的窗口翻进去。他在不见五指的库房里摸索,指望能摸到那个两尺见方的箱子,那里面装着大烟。听说把这玩艺拿到镇上能换钱,知青中有不少人干过。

而他在战战兢兢中将一个废电灯泡踩爆了,声响惊动了巡夜的民兵。他刚要往外翻,被几支手电同时照准了。那湖北佬业已混入擒贼者的行列,坦然地看着人们将他捆绑起来。尔后他苦苦哀求,无论怎样处理他,先容他去与母亲见最后一面。他被押解着去看望母亲。母亲的床放在医院阴湿肮脏的走廊上。母亲不解的目光滞留在他的手铐上,他满腔委屈而又无从解释。他痛哭起来,把头埋在母亲胸脯上,然而母亲却带着嫌恶,将它轻轻地推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