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面埋伏 第1节(第2/3页)

作为一个领导,想法子把自己思想藏深一点,和底下人保持一定距离,这似乎无可厚非。某种意义讲,还是一种要求。不过,科长心思一神秘,底下人深浅不知,就越发的怕他了。他们跟学生怕老师不公一样地怕他亲近别人疏远自个。怕自个感觉的和他心里实际想的有出入。怕他背后排难自个。怕他看不上自个。怕吃亏。等等。这类怕多半跟他们各自的利益得失关联着。调职晋级、评功受奖、走与留、上与下,等等“人生大事”,科长有权妨碍他们得到,也有力帮助他们得到。这是一种对权力的害怕。撞上王科长这般深邃的领导,底下人恐怕会怕得更深远更复杂一些是否是?

就是。

前头讲过,阿今求着科长许多东西。确实如此。他来机关尽管已近半年,但正式编制还挂吊在下头部队,也就是训练队。能不能硬真调上来,调上来能不能借机调一职,类似问题,科长太有权力左右了。阿今借调来机关工作已不短时间,要是最后仍然不能把“借”字去掉,仍然回归原单位,对他当然极为不利,等于是两头落空;再说他在正排位置已干足年头,借调上来之机会调一职,直接任命为副连职干事,本是应该又可能的,只待科长美言一句、出一把力就行了。

以上是决定阿今走留、上下前程的大事。之外,还有诸多小事,阿今同样也需求着科长。譬如讲,阿今写通讯报道,常跟报刊社打交道,有时免不住要出去参加个笔会,改点稿子什么的,一出去便去十天半月;能不能去,去了回来给不给报销旅差费,这自然是科长一句话的事。再譬如讲,阿今家在外地,一年难得回去一趟,一回去总想多呆些日子,能多不能多,也是科长批多不批多的事。再譬如讲,阿今负责搞新闻报道,如今的形势讲究请客送礼,他阿今难免要给一些报纸编辑烧点香,这笔费用是科里承担还是本人承担,这也是科长看着办的事。

诸如此类。

求他事体越多,阿今就越觉得怕他。为此,他经常产生出一种莫名的不祥感觉:认为科长已经讨厌自个了,或者哪天自个做了件伤他心的事体,于是他决定不再留用自个。有时光,他自信并没有太叫科长讨厌,也没有做过伤他心的事体。但他同样担忧,担忧自个没准马上会做一件糟糕事,然后被科长发现,然后就前功尽弃,一次性被处理掉。至于自个到顶会做哪样的糟糕事,他前后左右反复想还是不晓得。可他怕出事的感觉总是存在着的,始终没法消除对科长的恐怕心理。

其实,科长对阿今印象一直良好。他觉得阿今这个小伙子知理达情,有知识,办事稳当不冒失,人做得安分规矩,工作能干又肯干。他已经打算一有机会就把他正式调上来。另外,像阿今这样的老实人,科长认为不能见软欺,相反他经常有意无意袒护他一点儿。这些当然是阿今不知道的。有时即便有点看出来,却往往怀疑科长是故意做出来给他看的。事体因此就显得越发复杂可疑可怕了。

讲一件具体的事。科长爱吃茶,每日上班,总是先泡好一杯茶水。他不吃烟。茶水却吃得多又考究。他欢喜吃绿茶。不欢喜花茶。他讲花茶热性,伤人。阿今家在杭州附近,跟产龙井茶的虎跑山更近。有一回,他回家给科长带回来两斤上好的龙井茶。科长收落了,却硬要付钱。阿今推辞不肯要,说茶叶是自家做的,只是请科长尝尝鲜,不要钱的。说着把钱丢了,夺路而逃。过后,科长却把钱装进信封,塞在阿今门内,信封上写着:我瞎估计了一个价格,少了你倒霉,多了存着明年买。阿今发现,科长给的价钱要比实际价钱高出三块左右。这回,阿今担心煞,他寻思,科长会不会因此看轻自个,以为他是个庸俗势利的讨好坯什么的?

还有一回,阿今午睡过了头,上班迟到半个钟头。那时他新到机关,心想科长这下准会责怪自个几句。惴惴不安进去,科长明知道是他进来了,却连头都没抬,好像他刚才是蹲厕所方便回来似的。本来,这很正常,科长一般不轻易责难人,平时光往往对底下人显得宽容、随便、客气。所谓令人敬畏,敬的一方面某种程度上讲就是通过这些友好的态度和脾气促的。可阿今却不这么想。他心虚多疑了。他觉得科长已经是气愤得不屑理睬自个,是对自个更为严厉的指责。

每每遇上这类情况,阿今总是顾虑重重,担心科长这个,害怕科长那个。总之,只要科长稍有异样,阿今总是有想法,而且从来都欢喜往坏处着想,结果是越想越怕,临事越不知所措。有时光,阿今也觉得自个犯不着这样,科长也不至于那么可怕。但更多的时光,他觉得自个应该怕着科长,即使所有害怕都是冤枉白怕的,也不能冒失不怕。因为他想到科长太有权力“安排”他未知的命运了。

因为怕,阿今所以不敢当科长面响着声音的说话;不敢对他提意见(更不要说生气发火);不敢自作主张做什么,或者决定什么;不敢讲真话暴露思想,显露真情;甚至不敢在餐桌上大嘴巴的吃菜;更不敢对他爱人或孩子稍有轻视、怠慢之举动。这个不敢,那个不敢,结果使阿今在科长面前变得过分的机智敏感,恭恭敬敬,没有性格,没有主意,整天言听计从,唯命是从,简直像个机器人。

可怜的阿今哦,深深地怕着科长哦。

说阿今可怜,还有另外一层意思就是:其实,科长也怕着他——阿今,可他却浑然不知呢。不知等于是无用,等于是丢失了。好不容易有一点价值,结果又丢失了,可惜啊,可怜啊。荒唐!科长怎么怕阿今,一个可怜的无名小卒?可事实就是如此。这个事实,也许只科长自己知道。

事情是这样的,科长年轻时也写写抄抄的,为看见个自己的铅字折腾过几年,只是不知是才气不足,或是功夫不到,还是关系不通,反正结果没成事。相比之下,阿今这方面的运气要好得多,吭哧吭哧写出去的东西,虽不能百投百中,但经常有“中”的机会,新闻报道,通讯纪实,小杂文,小品文,时不时“露一脸”。日积月累,时光一长,剪贴本越来越厚,名字便为人熟悉。当初他来机关依靠的就是这一招。

到机关后,站得高看得远,名正言顺时间多,因此,阿今投稿量和中稿率又有显眼提高。科长见此真是羡慕煞,早年未遂的心愿像是苏醒过来似的跃跃欲试。有一回,科长写了个报道,讲的是他们政委如何为基层排忧解难的稿子,拿给阿今看,说是不行就算给他供个素材。阿今当场一目一行地看过后,连讲行行行。但心里想,这怎么行呢?稿子太差,差得不上路,要想发表,只有“斧正”。于是,亲自动手,“妙手回春”了一个晚上,总算有了个样子。第二天一早,又亲自送到报社,为保证采用,送到的同时又给相关编辑送了他半个月的工资。后来,军区报纸当要闻在头版上隆重刊登了,科长的大名尊姓跃然其上,前无阿今之名,后无阿今之姓,纯粹系科长之“独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