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面埋伏 序(第2/2页)

孩子是这样。大人也是如此。比如,有的男人怕老婆,有的女人怕老公,有的男人不怕老婆,可总是怕着谁。这人没准是生产队长,或者是大队会计,或者是治保干部,或者是邻居。有时光甚至是个表面文文气气的谁家媳妇,或者女儿什么的。女人的情况则更不要讲了,多半女人都怕老公,或者婆婆。我在乡下经常看见这个或那个男人扇刮自个女人、女儿巴掌、耳光的事体。有的男人还野蛮兮兮的把自个女人跪在膝盖下或者捆吊在屋梁上呼呼啦啦地毒打。那骇人的模样,我至今想来还觉得可怕。这样的女人,你试着想想看,能没有怕吗?她们怕自家男人,跟怕鬼似的怕煞!

有个孤老头子。他辈分老高老高的,村里人无论谁都敬他几分,逢面总亲热热喊他大爷大伯大哥什么的,适时还邀他上桌子吃饭。我原来猜想他总不会再怕什么的。可不。有一回,我知道他也是有怕的。他怕死后没人哭葬,魂灵入不了阴间。甚至还担忧死后有人丧天害理,偷偷调换他的硬木棺材。他有一口朱红光亮的上好棺材,搁置在堂屋里,谁见着都难免感叹夸奖一通。据讲,这棺材是他壮年时光就生心备好的。

那棺材实在是好样的,我见过。

总之,一句话:那些人,乡下人,不管谁都是有自个害怕的。

也许城上人见识广,知道道理多,恐怕胆量要大得多。小辰光,我这样想过。

后来,我到城上,发现城上人似乎比乡下人还胆小,害怕的东西则是更多更多的。他们不光在家里面怕这慌那外,还在单位里、社会上慌这怕那的。我进城的那会儿,城上正时兴“文化大革命”,天天抓人、斗人,闹哄哄的,戴红袖章的人满街挤巷地窜,大街小巷到处粘满大字报、红标语,夜里头还时常枪声、打砸声四起,弄得居民们都不敢踏出家门,整天都呆在屋里提心吊胆。

看着城上人的怕劲凶过乡下人,我实在理解不出个中缘故。(当时我还小,大约只有十岁多一点。)我只是想,等自个长大了,长出胆子(那时光我们都相信大人说的小孩子是没有腰子胆子什么的),胆量准会大多,害怕的东西准会少得多。

现在,我小伙子正当年,血气方刚,意气风发,可害怕的东西却更多。

我还发现:我的诸多朋友、同事,他们的情形跟我也差勿远(有的甚至不及我)。他们同样整日虚心空胆、忧心忡忡、烦躁不安。有这么个中学生,据讲她怕考不上大学,怕得难过煞,最后索性投江自杀了。那年她才18岁,正是豆蔻年华,出水芙蓉。

还有个9岁多些的男孩,他害怕他姆妈老是日日里逼他练钢琴,结果竟然在一个明朗的早上,横心用菜刀子齐刷刷地砍掉了自个三节洁嫩洁嫩的小手指。

还有个混帐家伙,据讲他老担心自个女朋友跟上另外一个英俊小伙子,胆敢在姑娘白菜心样的脸蛋上,适可而止地洒了几滴硫酸什么的恶玩艺。不过,过后他可后悔煞了。因为英俊小伙子实际是姑娘的同父亲异母哥哥……

这样的事体,说实在的,我们军营里头也没少。我是当兵的,这一点你们恐怕没料到是否是?不过事实确实如此。我于1981年入军校,1985年军校毕业提干,分配在某部当一个一般的技术员。我知道我们部队里有个农村兵,他怕不入党退伍回家进不成乡政府,索性日日半夜起来给农场开地种菜,结果不巧,在一天夜里的瞌睡中踏进一个深水池塘,一命呜呼了(他不会游泳)。过后,组织上追认他为党员,还招呼我们全体党员向他看齐学习什么的。

还有个当过电焊工的警卫连的文书,他怕连里唯一的一个驾驶员名额给一个山东人竞争去,便常常用心良苦地在指导员面诬告他如何如何在底下讲指导员坏话。没想到指导员是个聪敏人,几个回合,他看破了文书的心思,结果反而连把文书的职位都弄丢了,活活站了两年大岗,一事不成地回去了。走得时候,哭得跟个姑娘家似的。

还有位老兄的情况则是更糟糕,他是干部,像我一样的一般的技术员,就住在我的楼顶。他的特点是嗓门很大,但视力不好。这是决定他最后将倒一场大霉的关键。长话短讲就是:有一日他去洗浴,浴室里热汽腾腾,他伏身卧在浴池边上请人擦身,还闭目养神。其间一个大块头从浴池里出来,因为热汽腾腾,只有不到一米的能见度,视线很不好,经过他时不小心在他肚皮踏了一脚。当时光他信口骂了一句脏话:他妈的,你瞎眼了!也没看清爽那人终究是谁,只印象是个大块头。稍过,帮他擦身的人告诉他,挨他骂的那人,也就是踏他肚皮的那人,齐巧是我们政委(我们政委确实是个大块头)。这下他可吓慌神志了,回来一口气给我们政委写了份洋洋4000字的检讨信。糟透的是我们大块头政委看过这位老兄的信后很有些摸不着头脑,因为那日他并没去洗浴。弄到后来,可怜的老兄才弄清爽,人家是跟他开玩笑的。你说荒不荒唐?

还有个正在恋爱中的嘉兴姑娘,她养着一根《红灯记》里的李铁梅一样的长辫子,他们处里的大小领导都发话,要她剪短辫子。我个人觉得她留老长的辫子也不像样,因为部队有明文规定:发不过肩。可她的男朋友坚决要她留,还扬言说,如果她剪短辫子就跟她“拜拜”。她顾念一头顾念勿了另一头,没计可施,经常对着镜子发呆。据讲,她现在每日清早都为长辫子如何藏在军帽里头发愁。她怕着呢。

诸如此类。

因此,我在写作本文之前和当中(甚至之后)总疑虑:是否是所有现代人都已变得胆量老小,老在不断地害怕,或怕得夜不能寐,或怕得神经过敏,或怕得笑话百出,或怕得伤天害理,或怕得奸刁贼滑,或怕得要死不活……

是否是?

五月的鲜花,开遍了原野……

有条小河,总是拐着弯流、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