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临刑前的缓刑(第2/6页)

涌动的人潮立即朝着右翼扑去,此刻,他们在那个方向只遭到步枪火力的打击。与迈因哈德一起,我不停地对着往右侧涌去的敌人猛烈扫射。他们的移动现在成了他们失败的原因:20毫米四联装高射机关炮投入了战斗,喷吐出凶猛有力的火力,带给我们一阵惊喜。机关炮的连发声就像一面鼓上发出的低沉、有节奏的敲击。我们看见了曳光弹是如何从四根炮管中喷出,在进攻的人群中炸开,将敌人的队列撕开了巨大的缺口。这时,阵地右翼的两挺机枪再次吼叫起来,我甚至怀疑他们先前的沉默是故意的。

四联装机关炮扫射着我们前方的进攻者,等它停火后,寂静降临在战场上。我们听见了俄国人发出的哭叫声。我深深地吸了口气。与敌人的第一次交手使我深受震动,但此刻,我的思绪又开始活跃起来。我把头伸到战壕外,注视着前方的战场。我们面前的雪地上,躺着无数具棕色的尸体。四联装机关炮惊人的威力依然让我惊叹不已,我从未想到它会具有如此大的打击效果。

前方一片寂静,我天真地认为,所有的进攻者非死即伤。可就在我稍稍爬出战壕,想看得更加清楚些时,俄国人的一挺机枪开火了。子弹从我耳边掠过。随即,苏军的第二挺机枪也对着我们扫来。在这之后不久,传来了一些声响,我认为这种声音是来自“斯大林管风琴”,接着,迫击炮弹也开始在四周落下。

“迫击炮!”有人叫喊道,不久,又叫道:“德林和马尔科维茨负伤了,我们需要个医护兵!”有人回应说,医护兵正在赶来。

三等兵马尔科维茨曾是我们连里的一名司机,我后来得知,他被子弹击中了肩部,不得不撤离了前线。而德林下士只是面颊处受了轻伤,按照他自己的要求,他继续留在前线。佩奇的右耳被打掉了,当他被带回村子时,我们都很高兴。

敌人的迫击炮火异常猛烈,我们根本不敢把头伸到战壕外。但很快,我们听见了我方的迫击炮发出了熟悉的“噗通”声。工兵们进入了阵地,开始对敌人还以颜色。他们射出的炮弹飞入空中,掠过我们的头顶,在薄雾中炸开,那是他们估算的敌军所在的位置。我小心翼翼地探身到战壕外,想看清楚发生了什么——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许多棕色的身影从地上爬起身来向后退去,我原以为他们不是被打死就是被打伤了,在机枪和迫击炮火力的掩护下,他们正在后撤。

瓦利亚斯也看见了这一幕,他从相邻的战壕里喊叫着:“嗨,俄国佬正在逃跑!”

此刻,我们的迫击炮弹准确地落在撤退中的苏军人群里。对四联装高射机关炮的炮组成员们来说,要么是因为敌人的距离已经太远,要么是为了节省些弹药以待日后使用,他们没有开火。不多久,俄国人便消失在雾色中。

反击的命令下达时,我刚刚往烟斗里塞好了烟丝。我们清理了阵地前方的地面,并向前追击了一段距离。在跳出战壕,把随时准备开火的机枪扛上右肩前,我先点上了烟斗,深深地抽了几口。烟丝的味道从未这么好过,这种感觉就像是我已经获得了新的力量。我们沿着宽阔的正面呈扇形展开,只遇到了零星的射击。我们一边还击,一边慢慢地向前推进。那门安装在炮架上的四联装高射机关炮紧跟在我们身后。

从被打死的俄国人身边走过时,我们发现他们的伤员已经被带走了。我第一次看见了敌人的尸体倒在自己的面前。那些死尸躺在雪地上,有些尸体靠得很近,保持着倒下时的状态:他们穿着厚厚的棉衣,四肢摊开或是蜷缩着身子。雪地上鲜红的血液已被冻结。

我的胃部一阵翻腾,我无法让自己凝视他们毫无人色的面孔。此刻,当我第一次看见面前这些毫无生命迹象的尸体时,我真正意识到了死亡的含义。作为一个年轻人,你很可能会把这些念头抛之脑后,但眼前的情形却让你无从逃避。这些死者是我们的敌人,可即便如此,他们和我们一样,也是有血有肉的人。就和倒在雪地上的他们一样,我或者我们中的一些人,也可能倒毙在这冰冷的雪地上。

我看了一眼格罗梅尔,他正为我扛着两个子弹箱。这个可怜的小伙子脸色白得像纸,他的目光盯着前方,这样便可以不去看地上的死尸。其他人也一样。屈佩尔、维尔克和我走到一具尸体旁,尸体上血肉模糊的头颅只剩了一半,另一半大概是被炮弹炸飞了。屈佩尔用尽全力忍住了呕吐,维尔克和我一样,转过了身子。对我们这些新兵来说,第一次看见战场上的死尸,让我们产生了一种慌乱、恐惧和无助感,除非有人生来就很坚强,并对人类的情感感觉迟钝,才会让他不受任何影响:就像那位矮小、黝黑的步兵下士,他看上去就像个吉普赛人。他名叫施瓦茨,两天前,我在补给路线上的一个阵地看见过他,此刻,我又遇到了他。这时,我和格罗梅尔正往前推进,敌人的火力已经减弱,但仍具威胁,在我们左侧,平坦的地面开始升高。在这里,我们无意间发现了一个圆形的工事,圆圈的中心处挖得非常深,在其周围,还有另一个圆圈,足有一人深。

待在防御阵地里时,迈因哈德就曾提到过这些特征。他说,我们师在推进时利用这种工事来安置大炮和高射炮,我们现在觉得,俄国人反过来也在使用这些工事。这种判断显然是正确的,因为我们看见周围的地上躺着一些苏军士兵的尸体。这时,我听见那个步兵下士告诉一名士兵,让他对着地上蜷缩着身子的一具尸体的头部开枪,而他自己则将冲锋枪枪口抵上了另一名苏军士兵的后脑勺。两声沉闷而又令人不快的枪声,听起来就像有人对着个麻袋射击。我感到震惊,不禁打了个寒颤。难道这家伙满腔怒火,甚至连死者也不放过吗?然后,他从我身边经过,朝着另一个倒下的苏军士兵走去。他踢了踢那具侧身躺着的尸体,不太高兴地嘟囔着,“这家伙也活着!”然后,他把枪口直接抵在这名苏军士兵的前额上,扣动了扳机。我以为已经死了的这具尸体剧烈地抽搐起来。

“我们干嘛不把他们作为俘虏抓起来?”我气愤地问他。

这名肤色黝黑的下士厌恶地看了我一眼,咆哮道:“他们在装死,你试试让他们站起来!这帮猪猡以为我们不会发现他们还活着,等我们走过去,他们就会从身后把我们干掉。以前我见过他们这一套。”

我无言以对。战争中那些可耻的勾当,我仍不太熟悉。但我决不会对着手无寸铁的士兵开枪,哪怕这会成为我的个人缺点。这种我认为可耻和可怕的行径,在这位下士看来,只不过是确保我们自身安全的措施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