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1934年11月10日 于都竹沟村(第2/3页)

刘洪恩充血的眼睛蓦然凸弹出来,又是一个残酷的冷笑。老人的另一个耳朵又落在地上,老人摇摇欲倒,但挺住了,用如火的目光盯视着仇敌:“苏区的老百姓你是杀不完的!”

刘洪恩意外地微微一怔,没想到第一个就是个硬骨头。“我就要斩草除根永不发芽!这叫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以血还血!”刘洪恩咬牙切齿,说得极慢极沉,决绝无比。

声音未落,一个青年人像百米赛跑最后冲刺般从人群中飞出,致使那些匪徒们来不及防备,他已扑到刘洪恩面前。刘洪恩面对这猝不及防的袭击,竟忘了手中的武器,条件反射似地向后猛退,被身后的椅子绊了一跤,仰天跌倒下去,那青年立即和他翻滚在地上。

几个铲共团丁不敢开枪,马天标抢起枪托,狠狠地打在青年人的背上。另一匪兵的刺刀从背后插进了他的下腹。

年轻人松开了他的仇敌,旁边的匪兵向他连连开枪。刘洪恩吓得魂飞魄散,狼狈地站起来,只剩一个镜片的眼镜沾满了血污。在这胆战心惊的瞬间,那小伙子猛然跃起,带着一股凄厉可怖的威猛之气,重又扑向刘洪恩。

老人摇晃着跨向前去时,一柄刺刀从左侧刺进他的腹腔。咕咚一声,老人跌了下去。刘洪恩已经从慌乱中醒转过来,短剑直插进年轻人的左胸。血人似的扑击者的身躯急剧地前倾,痉挛不止。终于,他歪倒下去,整个身体蜷缩成一团,四周是一片血泊。那血泊在慢慢扩展。

两个手无寸铁的“弱者”倒下了。

刘洪恩瞠目而视,胆怵心惊,他似乎从中看到了陌生的不可理解的东西。他不再进行他的危险试验了,准备下令用机枪全部扫掉。当他看到人群中有人昏倒时,他相信这些黑泥脚杆子并不全是金刚。他决心加速复仇的进程。他用铡刀又铡了两个,还是无人站出,这时他拉出了竹沟村苏维埃主席。他从这个人苍白的脸上看到他的恐惧。他灵机一动,改镇压为利诱。他在国民党的特别训练班里,研究过中国共产党许多文件。他从“要注意群众的切身利益”这句指示中,悟出了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的道理。他知道,有些人是为信仰而奋斗,有些人是为了自己的切身利益而奋斗。

“你想活吗?”刘洪恩以平淡如常的声调问他的仇敌。“被你抓到了,我只有死。”苏维埃主席的声音奇特而带凄恻,说得很有气概,使刘洪恩触之若冰。

“你全家有吃有穿,日子过得并不坏!你知道我为什么不第一个把你揪出来吗?因为你的身价比他们高。”刘洪恩说得很沉静很庄严,眼里闪出嘲弄的近似鬼怪的光,“你知道苏维埃的牌子埋在哪里,镰刀锤头加木犁的旗子藏在哪里,还有那长方形的图章放在哪里,你还知道全乡的党员和积极分子……”

“你要我说出来全是做梦。”王虎林对刘洪恩透着几分友善的表情感到困惑。

“你说出来,我可以放你全家,保留你家的土地,还给你两千大洋的赏钱……”

“没有人听你的鬼话。”

“我没有必要骗你,因为我需要你给其他人做个榜样。”

“我决不说!”王虎林忽然尖声高叫起来,像在自我挣扎。

刘洪恩痛恨前面那两个人,考虑是跟他公开交易好还是私下交易好,但他自信,这笔交易能做成。

刘洪恩让团丁把他的小儿子拖到了铡刀跟前。

“爹爹救我!”十二岁的儿子嚎啕大哭。

“咱们一个换一个。你指出五个共产党员来,你全家就得救了!”

“爹爹救我!”

王虎林面如死灰,摇摇欲倾,他已经难以承受这一可怕的时刻。

刘洪恩以感人的声调推心置腹地对他说:“人活着为什么呢?不是为了过好日子吗?干革命为什么?不也是为了过好日子吗?如果你死了,那还有什么意义呢?应该为过好日子而活着。”他指指马天标,“他也是穷苦人,他不也是为了过好日子才干铲共团的吗?”

他的道理简单,却含着满腹经纶的哲学家们争论了几世纪的深奥哲理。

王虎林垂下头,在两个团丁押解下到人群里去认人。

他并不心甘情愿,他想运用智谋,他考虑指认哪一个。他想留条后路,他应该把真正的党员保留下来,以后证明自己是为了掩护他们才有意站出来的。但他必须把他的仇人指出来,借机公报私仇。

在他的几十秒钟的考虑中,竟然有这样多的念头,可见人心之复杂了。

他走到了村支部书记面前。村支部书记背着手,平静地以毫不掩饰的憎恶打量着他,王虎林感到他的歪心邪念被这目光照得雪亮。

他向支部书记使了个眼色,回头对团丁说:“他不是……”

这也等于说:“他就是……”

王虎林的话突然断了。一阵猛烈的撞击冲进他的后脑,只觉得脑子在电闪雷鸣中化成碎块飞散开去,他哼了一声,挺立了两秒钟,便溶化在一团黑暗之中。

支部书记手中握着块拳头大的溅血带棱的石头,看着叛徒倒在自己脚前。支部书记被押到铡刀旁边。

罗自勉冲出人群,似乎要把支部书记夺回:“放开他,他是好人!”

“滚开!老家伙,你也想死?”马天标的枪托重重地推了一下,老人踉跄几步,蹲坐在地上。

“中国共产党万岁!苏维埃万岁!”支部书记喊着口号向铡刀走去,他想从容就义,可是,白狗子却不给他这个光荣。他们把他的双臂别在背后,按住他的头颅,推他前行,那样子仿佛是他惧怕死亡。

人们都紧闭着眼睛,互相偎抱着把脸埋在对方的肩窝里。

罗自勉没有闭眼,他呆若木鸡地瞪着眼睛,看着铡刀下血花飞溅。支部书记黑红相间的头颅在咔嚓声中,咚的一声落在地上,一个匪徒蹴了一脚,那头像足球似地在滞黏的血中艰难地翻滚。在铡刀的另一面,无头的身躯正怪诞地痉挛、扭曲、跃动、翻转,而后缩成一团,一股一股的血注,喷泉似地射出,在场坪上洒扬着红雾,那瞬间的情景,一切都精细入微,清晰得可怕。

罗自勉觉得恶心得难受,一头栽倒在污秽中,昏过去了……

直到十五年后,他离开人世时,这场屠杀的景象仍然历历在目,闭起眼来,也能看到血光四射的幻影。

此时,罗自勉脑子里一片死寂、昏暗,他的博大精深的易理,还不能跟目前的现实融合成一体,心如死灰般地沮丧。他在原地坐了很久很久,直到夜的来临,他遥望着深不可测的夜空,似乎永远无法摆脱悲惨黯然孤独的心境。他闪过了一个模糊的念头:山河沉血海,几人能无仇?从远古到现在,到未来,人类在毁灭自己,从民族的仇杀到阶级的仇杀到国家的仇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