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让安泰离开大地(第2/3页)

李德所说的毛泽东的短,恰恰也带来了毛泽东的长。他由此而没有成为脱离中国实际的教条主义者,而形成了把马列主义与中国革命实践相结合的毛泽东所独有的思想,而这却成了中国革命走向胜利的法宝。这对博古和李德来说是很难理解的。在他们看来条文比实践更重要,或许由于来得比较容易。

关于这个问题,我同博古和其他马克思主义者交谈了多次,我知道,他们对这一切是有认识的,但是他们却没有与之斗争。他们不想由于这些“理论”问题同毛泽东破裂,这当然也是符合共产国际执行委员会的路线的。他们知道,毛在中央苏区有着广泛的群众基础,我们有时开玩笑说,他的影响是利用了“民众的激情”,其实倒不如说是基于长期共同进行武装斗争的传统。由于这种传统,毛同农民的关系非常密切,但对于没有参加武装斗争的“城里人”,则以白眼相待。因为他同工业城市的工人阶级几乎没有什么接触,所以在他的眼里,苏区以外共产党人英勇的地下斗争是无足轻重的。他认为,只有农民军队的武装斗争才有意义。他狂妄地以为,只有他才能担负起把他所理解的革命引向胜利的使命,所以在他看来,只要有利于他达到个人独裁的目的,任何手段都可以采用。

但是,项英比博古、李德更熟悉毛泽东的素质,也了解毛泽东在红军中潜在的影响和深厚的根基。他再三向他们提出:“你们无论如何要注意毛泽东的言行,防止他对部队施加影响。”

“我们把他放在中央纵队,跟董必武、谢觉哉、徐特立他们在一起,大概不会有什么问题!”博古说。

“洛甫呢,王稼祥呢?”项英顽强地提醒。

“洛甫同志是莫斯科来的,王稼祥同志也是,更何况洛甫跟军队没有任何关系,王稼祥伤情很重……”

李德同意博古的分析:“毛泽东跟中央军委的人,不可能有很多接触的机会,更何况在大军西行的连天炮火中,行军、打仗、宿营,饭吃不好,觉睡不好,能有多少时间进行政治活动呢?”

的确,毛泽东要恢复自己对军队的领导权是困难的,在当时来看,几乎是不可能的。

但是,不管是李德博古还是项英,他们都忽略了一点,毛泽东这个古希腊神话中的安泰,他有两块土地:

一块,是不移动的——中央苏区;

一块,是移动的——浩荡的西征大军。

夺取政权,这是革命者的目的。

在我们审视伟大历史人物和领袖人物时,我们不难察觉:谋取权力,并不是贬义词。因为伟人有了权力才能有所作为,不管他们推行的政策是否正确,他们几乎人人都相信自己在为一个伟大事业服务,在为祖国或人类的进步服务,都想用自己的巨手推动历史的巨轮!为了这个目标,许多权势达到绝巅的人物,也不惜献出自己的心血和生命,像拿破仑一样。就他个人来说,还缺少什么?他宁肯忍受风雪严寒乃至有被俘和击毙的危险,远征莫斯科!有的领袖用残忍的手段(不惜用暗杀)清除政敌,那是因为他觉得在他握有权力之后,会给社会带来更多的幸福。因此,刺杀政敌之“恶”与自己权柄在握之后推动历史前进之“善”,便统一在一个人身上!

历史包罗万象,人的思想意识也千姿百态,时常变化,在这件事上他是对的,在另一件事上他是错的;在这件事上他是旧传统的反叛者,在另一件事上他是旧传统的屈从者;有些事他办得很聪明,有些事又办得很愚蠢。他可以下几步好棋,又出现几次不应有的失误;他有时表现正常,有时表现失态;他有时斗志昂扬,有时又意冷心灰;在战场上是舍命救战友的英雄,在夜里又去偷别人的老婆……那些只承认世上思想是单一的不是万般复杂的人,只要低下头看看自己有多少私心杂念,就非常清楚。心灵,是一面照己的镜子。

历史不断地向我们证明:善、恶、美、丑交织在一起;光明与黑暗交织在一起;幸福与痛苦交织在一起。

德国哲学家康德提出一个哲学名词:“二律背反”。他认为当理性企图对本身有所认识时,必然陷入这种不可解决的矛盾。他举出四组二律背反:世界在时间与空间上是有限的,世界在时间与空间上是无限的;世界上一切都是单一的、不可分割的,世界上一切都是复杂的、可分割的;世界上存在着自由,世界上不存在自由;世界有始因,世界无始因。

这种简单的辩证法,在老子时代就提出来了。从右手拿矛左手举盾的老头的叫卖声中,早就可以听出来了。可是,一些自称高举马列主义辩证法的火炬的人,却往往钻进形而上学的樊篱。

无情未必真豪杰和无毒不丈夫,并不是截然相反的东西!

杀恩人奖仇人似乎不可思议,其实这是不了解生活逻辑。历代皇帝杀功臣,不是由于昏庸,恰恰是来自清醒。功高震主是危险的!韩信受辱胯下,在为王之后,反而召辱己之无赖授以中尉之官。这可以使自己的形象闪闪发光,可是,当他从汉中逃亡时,为他指路的樵夫反被其杀,这种灭口可以使自己得到安全。奖励仇人并不是由于宽宏大量,杀害恩人并不是由于生性残忍,都是为了需要。

历史也不止一次证明:对往事的判断与评价是有反复的。人们的信仰也不是一成不变的。“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陶渊明早已思索过了。

戴高乐在这一点上是直言不讳的,他说:政治家“应该懂得何时要装聋作哑,何时要诚恳坦白……只有在采用了千条良计并作出种种庄严承诺之后,他才会被委以全部权力……”

他还指出:“每个实干家都具有强烈的私心、自尊心、冷酷无情和狡诈的本领。如果他们能以此作为达到伟大目的的手段的话,所有这些都可以得到谅解。甚至还会被看作是优秀品质。”

博古、李德和项英,就人事安排,重用谁,提防谁,团结谁,分化谁,一直谈到第二天的凌晨两点钟。

项英叫醒沉睡在隔壁的警卫人员,送他们回“独立屋子”。

山野已经起雾,空气湿度很大,周围一片朦胧。东北、西北方向的炮声,唤起李德、博古行将离开苏区的惆怅,与项英交谈所激起的亢奋的心境,顷刻为之黯然了。

待李德、博古在夜雾中消逝后,项英回到屋中,把灯捻亮,打开他的笔记本,一行一行细读。他试图勾勒出红军走后苏区将是什么样的局面。可是,他的思路却阻塞着,支离破碎,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