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1934年9月·中旬 于都竹沟村(第2/2页)

“那还能假?望诊是传统医学的精华,”老人似乎悟出了毛泽东来访的目的,露出苦涩的神情,“农会的人说我妖术惑众,所以我是不轻易给人看病的。我剩下的日子不多了,我有我的紧要之事……”

“我近来也有小恙,”毛泽东以恰到好处的谦恭掩饰着内心的好奇,“你能为我望诊一下吗?”

“你有医院,有名医,有西药,当然用不着找我老朽献丑了。不过,你脸色苍黄津液失调,心神抑郁,除恶性疟疾之外,肺亏肾虚,大便干结,泌闭难舒。目前要静心补养,祛忧解烦,可保无虞……”

毛泽东表露出应有的惊愕,罗自勉所言皆中。

“这么说,古代流传的扁鹊见蔡桓公的故事是可信的了?”[1]

“当然,《内经灵枢》中说,‘脏腑美恶皆有形,视其外应,已知其内脏,则知其所病矣。’由此可知,任何一个脏腑器官的病变都会影响精气津液的正常运行,就会在面部和五官呈现出来。心者,生之本,神之处也,其华在面,其充在血脉;肺者,气之本,魄之处也,其华在毛,其充在皮;肾者,主蜇,封藏之本,精之处也,其华在发,其充在骨;肝者,能极之本,魂之居也,其华在爪,其充在筋;脾、胃、大肠、小肠、三焦、膀胱者,仓廪之本,营之居也,其华在唇四白,其充在肌。凡十一脏,取决于胆也……”

毛泽东对老人,不由肃然起敬。

老人有点悲怆地说:“在我年轻时,远涉他乡,为人医病,勉称行善,实为糊口。我必须有所积蓄以养晚年。若是上天能让我再活二十年,我就会给人间留下比这块古碑更有价值的东西……”

“七十已是古稀,”毛泽东要一眼把老人看穿似地凝视着他光洁宽大的脑门,“你还精神矍铄,思想敏锐,你一定会长寿的,在于都,我就见过三个百岁老人。将来行动困难了,苏维埃会照顾你的,我们要有自己的养老院。”

老人苦笑了一声:“王虎林可不这样看,他把我当成怪人妖孽,不是我能给人看病,早就把我当土豪劣绅打倒了。”

“有这等事?”毛泽东扫了一眼破败的茅屋。老人虽是大家后裔,却一生清贫,无法想象村苏维埃怎么会得出这样的结论,“他们为什么这样对待你?”

“我在研究《周易》。一天,村苏主席叫我去给人看病,看到我正在画八卦,说我宣扬迷信,把我几十年的研究全都烧了。唉!无知之人当道……”老人瘦骨崚崚的脸上流下了两行混浊的泪水,可以使毛泽东感受到他的创巨痛深。那时,这个一生傲骨铮铮信奉士可杀不可辱的老人,为了抢救他呕心沥血的智慧的结晶,跪在地上苦苦哀求。

王虎林却铁面无私。

“你研究《周易》有什么用呢?太难懂了。”毛泽东说。

“我已经研究了半生,深感易理集人类智慧之大成,堪称真正的天书,愚人多以筮书而鄙视之,真叫人抱哭于荆山之下……”

“你是什么时候想到研究《周易》的呢?”

“说来话长了,你到过宁都的翠微峰吗?”

“宁都?”对毛泽东来说,这是个敏感的地方,不正是那个宁都会议使他落到今天这个地步的吗?然而,时间具有奇特的磨蚀力量,现在,两年过去了,那种敏锐的刺激感已经淡化,他已经心定神宁无所震颤了,“那可是个极为惊险的山峰,也是个隐居修炼的好地方,明末清初的著名文学家魏禧不是在那里隐居的吗?”

“这就越说越近了,”罗自勉终于找到了倾诉衷肠的知音,显得特别亲近,“我的祖母就是魏家的姑娘,魏罗两家世代联姻。我的那部《周易》就是当时的‘易堂九子’精研批注过的。……可惜,叫王虎林给我烧了!”

这真使毛泽东有些瞠目而视了。他对面坐的竟然是个不见经传的大学问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