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陈毅(第2/2页)

这是陈毅生活中的一大错误,他既没有想到妻子是那样脆弱,又没有想到她是那样刚强。

肖菊英既没有哭泣,也没有哀叹。只是低首垂目,漠然无语。这种悲极凄绝之气,使陈毅为之悚然。

他回来晚了两个小时,这两个小时在烟雾腾腾的会议室里过得太容易了,而他的妻子却忍受着比两个世纪还久的毒刑。肖菊英认定她的命运已经定了。她开头总是反驳自己:“一个日以继夜为革命工作的人,怎么能跟反革命连在一起?”

但一个二十岁的姑娘不会推理,只会比较:正在火线上杀敌的红二十军的领导人不也成了AB团吗?她弄不懂许多革命者为什么都让AB团这个鬼魂附体,把自己拖下黑色深渊?她认为丈夫已被邪魔选中,不会再回来了。

一时间,她心如枯井:逃走有什么意思?活着有什么意思?

一个稚嫩的心灵能经受住两个钟头的煎熬吗?其实,陈毅骑马的身影一在远处树林里消失,她就受不住了。一整天,她的眼睛盯着窗外,不饥不渴也不困,只盼望那白马的身影从树林后面钻出来。

墙上的挂钟残忍地向前走。“当!当!当!”敲响了下午六时的最后一声。

整天的烈火焚烧已经使姑娘不能多忍受一分钟,她必须离开这个世界。但是她不能就这样离开陈毅,她要带走他一点什么东西。她仰起惨白无泪的脸。看见墙上贴着陈毅笔录的一首诗。这是唐代祖咏的《望蓟门》:

沙场烽火连胡月,

海畔云山拥蓟城;

少小虽非投笔吏,

论功还欲请长缨!

“弘,我们走吧,离开这煎熬人的世界!”她是那样平静而又坚定地把丈夫的手迹揭下来,塞进自己的怀里,像个醉酒的人,踉踉跄跄跨下门前的台阶,走到院内的一口半枯的井边。此时,晚风呜咽,满天阴霾,村庄犹如荒坟,一个求死若渴的妇女,倒撞下去。咕咚一声,结束了一个人的悲剧,却没法结束时代的悲剧。

陈毅埋葬了妻子,尽量不让这颗陨落的石子击起舆论的浪花,好在死人如蚁的动乱年代,死个年轻妇女不过小事一桩,谁去过问飘落的一片树叶?但他的心海却狂飙怒卷不能自持,陡生出一种毁灭一切的激情。

他先是怨恨自己,不该预告凶信;继而怨恨菊英,不该如此脆弱,竟然寻此短见。

在山崩地裂的感情冲击之后,他终于平静下来,望着室外黑暗的夜空,吐出了两个字:

“怪谁?!”

这是一个多么难以回答的难题!伤心一人黄泉后,再得斯人又几年?诗人的气质,诗人的激情,使他把眼前的斗争高度抽象起来:

那是来势迅猛的泥沙俱下的混浊洪流,由高山之源汹涌狂泻而来:初时,还是涓涓细流,可是千百条细流一边奔泻着一边扩大着、接纳着、积聚着,沿着雨淋沟、大冲沟啸聚而来,推波助澜,涌入河床,万源齐汇,越滚越大,越来越猛,裂岸惊涛,势如万马奔腾。

夹岸芦苇一齐倒伏下去,有几杆耿直的、幼稚的或是尚不清醒的芦苇来不及倒伏,就嘎巴一声齐腰折断了。

不倒伏即断折。

“菊英,你是不是在这大肃反的洪峰下的那杆稚嫩的芦苇?”陈毅悚然而惊似有感悟,“难道我就不是一株既倒伏又待折的芦苇?洪峰是不可抗拒的!问题是:我们这些人既是芦苇,又是波澜,你冲激我,我冲激你,推波助澜的不正是那些倒伏的芦苇吗?洪峰似乎是没有的,是一批芦苇去摧折另一批芦苇,可是,没有洪峰,芦苇能互相摧折吗?”

不,任何比喻都是蹩脚的!这种现象也许古人早已概括过了: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宁都会议,不再是肃反会议,这是用数以千计的同志的鲜血换来的。但在会议上仍然翻卷的却是与肃反相同的洪峰,仍能听到受屈冤魂的哭泣。他跟周恩来的翠微峰金精洞的交谈能否有效?陈毅想象不出周恩来在这不可抗拒的洪峰面前将如何摆脱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