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李德的希望(第2/3页)

恩格斯曾称赞说:这是“到当时为止所进行的一切阿尔卑斯山行军中最为出色的一次”。

当苏沃洛夫处在危境之时,有的将领绝望了。萨逊诺夫向同僚们散布悲观情绪说:

“我们整个军队都是衣不蔽体,饥寒交迫,赤脚走路……子弹已经消耗殆尽,看来,苏沃洛夫元帅的计划简直是个大失败,大错误!”

可是,当时的巴格拉齐昂将军却不这样看,他说:

“不,不,元帅的计划一点也没有错,无懈可击,堪称杰作……我们和大自然搏斗,通过了圣戈达隘口,我们已经争取了三天的时间,已经绕到玛塞纳背后来啦!”

“可是,我们陷进了绝境,被敌人包围在这里……”萨逊诺夫反驳。

“这和元帅的计划全不相干,我们已经完成了最困难的任务。只是出现了意外原因……”

这与目前的境况何其近似!想到这些,李德焦灼不安的心情得到了宽慰。一切的挫折,莫不出于意外的原因。

李德注视着湘江,他不能不佩服这支军队。他们穿着不遮日晒,不挡严寒,甚至连皮肉都遮不住的破衣烂衫;时饥时饱地吞吃着临时到口的食物;带着伤痕和病痛,迈着血迹斑斑、滞重蹒跚然而坚定的步伐,怀着不可动摇的意志和信念,面不更色地向着死神,向着茫茫无际的万水千山,以不可思议的顽强和耐力,辗转开进……

“这是熔岩的奔流!”李德曾不止一次地发出赞叹。指挥这样一支军队,可以攀越比阿尔卑斯更高的山峰,创造比苏沃洛夫所创造的更大的奇迹!

李德很想喝一杯温热的咖啡,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他伸手向特大的军衣袋里摸烟,是中国南洋烟草公司出产的普通的白金龙牌香烟,只剩了一支。他叼在嘴上,把烟盒拧了一下甩到身后。

李德在撤离苏区时,给他配有一匹白色的坐骑和一匹灰色的驮骡。两个马袋里装满他专用的衣物和食品。这种优厚的待遇,在他看来,既是生活的必需,也是对他的尊崇。礼遇的高低往往是与威望相称的。

渡过潇水,他积存的两听咖啡和五包美丽牌香烟都已经用完了。他是个大肚汉,一餐可以吃掉半斤牛肉再加一只鸡。食品也用完了。他只能与中央军委首长一样,搞到什么吃什么。

他很少骑马,也不让驮骡跟着他,那是飞机袭击的目标,所以他的供需经常脱节。

公正地说,他并不过分留恋中国同志给他的优厚待遇。他之所以吃面包、喝咖啡,仅仅是因为生活习惯。他是可以翻山越岭风餐露宿的,但他很重视仪表。在刚刚踏上征途而敌机尚未光顾时,他骑在高头大马上,望着前后行进的浩荡大军,的确产生过稀世雄才的自豪。

有两颗炸弹在界首镇内爆炸。几座石壁房屋在硝烟烈火中坍塌,飞迸的瓦石带着与弹片同样的杀伤力,散落在五十米以外。传来女人的尖声叫喊——一种疯狂的令人心惊胆战的惨叫声……

房屋在燃烧。因惊愕而近乎发疯的孩子半裸着身体四处乱窜。先期到达的红军筹粮筹款的人员,在救护受伤的群众,毫无指望地从废墟中拖出已经奄奄一息的受难者。

李德久经沙场,在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的战地面对死亡,他已见惯不惊,没想到这个参谋的猝然死亡竟让他觉得心惊胆怯。他已经从战争的遐想中完全回到了现实,隐隐觉得作战参谋的目光,向他显示了一种陌生而又可怕的东西。

李德仿佛看到了那声音像炮弹的爆炸,声浪的碎片,带着对于历次失利的怨恨,打进他的脑海,嗡嗡直响。

在毫无制空权的情况下,已无前沿后方之分。那些骡马担架麇集的中央机关和非战斗人员,成了敌机轰炸的重点目标。

这时,李德才张目望着缓缓北流的江水。从上游下来的尸体夹在断桥的木板之间,像散而又聚的木排。江水血浆似的又黏又稠。弹痕累累的岸滩上,散乱着因负伤、死亡、疲倦而倒卧的人群,远处有人指挥着拖走被打死的骡马,在分割它的血肉之后,便急急地走向不可知的陌生世界。

理查德·尼克松曾经说过:“一个领袖必须忍受严格的自我克制、经常的风险和永不间断的内心斗争。”他李德的地位,虽然还没有达到领袖的高度(仅仅是个军事顾问),但他所经历的风险、自我克制和痛苦的内心斗争,却不比一个患难沉浮中的领袖更轻松!

天色渐渐黑暗下来,深蓝色的暮霭饱含着血腥味的硝烟笼罩着山野,绵亘起伏的紫色山丘跟远方横断天际的越城岭(俗称老山界)重叠起来。只有西方的天际还飘浮着一条殷红的霞云,似雾非雾的暮霭从江面上升起,远方的枪炮声在苍烟残阳中喧腾。夜降临在湘江两岸,给惨烈的战争蒙上了神秘的色彩。

飞机已经不再肆虐,嘈杂的渡口灯火闪烁,前后左右的隆隆炮声,给人一种不祥的预感。轻柔清凉的晚风里充满着火药气息,淡紫色的远方天际,不时闪现着橘黄色的光亮,像盛夏季节远方的闪电。

李德突然感到一阵疲惫浸透他的全身,似乎一副重担沉沉地压在他的背上。他蹲坐下来,坐在老樟树隆起的冷硬的根瘤上,急切地等待着去跟司令部联系的参谋回来,却又惧怕等来的是意外信息。

离开屋子只有五十天的时间,他竟有恍如隔世之感。憧憧的黑影在湘江两岸的深红色火堆旁晃动,远处的炮火在天际闪射着危险的红光。

在死一般的静谧中,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庄严。他记起在湘江东岸时,曾遇见一个披着棕蓑的战士,把整个队形都破坏了。他问他为什么不丢掉这件笨重原始的东西以轻装。那战士回答说:那是他父亲的遗物。丢命也不丢棕蓑。他始终弄不懂那个战士为什么会有此想法。至此,他才隐隐感到:他并不了解农民,更不了解中国的农民。指挥一支自己所不了解的部队,本身就是一个悲剧。

目前的景象,与李德最初的希望反差太大了。

当他历经千辛万苦、千难万险,踏上中央苏区火热的山野时,他就把他的全部热情、全部希望和全部幻想寄托在这块土地上了!

“夺取中心城市,争取一省或数省首先胜利!”

这是他追求的目标。这是第三共产国际的要求。

那时,他站在独立屋前,在绿油油的田间与山冈之上,曾不止一次地看到满天满地的红旗。那红色旗帜犹如石击水波似地向四方延伸开去。在巴伐利亚街垒战中没有实现的目标,在十五年后的异国土地上即将得到实现。

如今,红旗的波浪化成了黏稠的、殷红的江水,那不是夕阳投落的霞光,而是千万红军战士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