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黎明即将到来”(第3/5页)

船身向港口的方向倾斜了二十五度。机房里的船员们仍坚守岗位,而其他船员则关闭了舱壁,开动了抽水机。甲板上,船员们与港口那侧的救生艇斗争着,可是吊柱冻得太结实了。发狂的乘客们推开船员,跌跌撞撞地滚进了救生艇。

船头,乌施德拉维特看见几朵红色的烟火腾空而起——是呼救信号——他希望尽快有船前来搭救。在他下方,是一片疯狂的景象。数百名旅客歇斯底里地尖叫着,手足并用地向正在翘起的船尾攀爬。他登上梯子,朝剩下的救生艇爬去。一条铁梁掉落在他前面;他跳了回来,绕过舰桥。突然,“威廉·古斯特洛夫”号猛地一歪,他听到了无数失魂落魄的尖叫。他转过身来,只见几名妇女和孩子从一艘翻倒的救生艇上跌进了漆黑一片的大海之中。

有人抓住了他的胳膊。是一名妇女。在码头等船时两人曾交谈过。她怀里抱着一个婴儿,还有两个孩子紧拉着她的裙子。“救救我!”她哭喊道,“您是个男人,您一定知道我该怎么办!”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所有的船都开走了。这时,他想起了橡皮筏。“跟着我,”他说,“我试试找个橡皮筏,来救你和孩子们。”

“你疯了!我不能让孩子们待在冰冷的水里。”她愤怒地盯着他,“你们男人只会袖手旁观,无计可施。”她惊恐地瞪大眼睛,拥着孩子们向后甲板走去。

她的恐惧让乌施德拉维特动摇了。他看向狂暴的波涛。气温在摄氏零度以下,冰冷刺骨。他听见几声枪响,压过了尖叫声。波涛溅起的飞沫打湿了他的脸庞。他突然感到本能的恐惧:他不想死。他怎么能够留下妻子孤单一人在这样的世界上?终于,他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要体面地死去。”他想。他记起曾经有个海军军官禁止他在船上吸烟,当时他开玩笑地回答:“如果船沉了,就肯定会允许我吸烟。”他决定在死之前最后吸一支烟。吸了几口之后,他把烟丢进水中,然后又点燃一支,又神经兮兮地扔掉了。第三支烟,他终于吸完了。

“你怎么能在这种时候抽烟?”有人气愤地问道。那是一名高级军官,胸前佩戴着一枚骑士十字勋章。

“你也来一支吧。不管怎样,很快就能抽完了。”

那人像看个疯子一样看看他,嘟哝了一句什么,然后消失了。一名船员在船栏杆旁边脱下制服,跳入水中。一个高大的身影在昏暗之中拖着步子,向乌施德拉维特走了过来。那是一名潜艇训练兵。他面色苍白,两眼圆睁,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大腿。一块腿骨从他的制服裤子里刺了出来,鲜血淌到了结冰的甲板上。

“怎么搞的,孩子?”乌施德拉维特问道。

“刚刚在下面,我被一块弹片打中了。这下我要完蛋了,妈的!”他慢慢地移步走开,转过身去,“下面……上千人像老鼠一样快被淹死了。过不了多久,我也要和他们一道去了。”

有三艘船赶来援救:两艘六百吨的驱逐舰——“T-36”号和“雄狮”号,还有一条驳船。十点钟,“T-36”号的舰长黑林观测到了这艘正在下沉的船。他驾着驱逐舰向其驶近。这时,他看到那艘驳船已经靠近了“威廉·古斯特洛夫”号。但是浪头太大,两艘船开始相互碰撞。人们惊慌失措,纷纷从客轮的上层甲板向摇摆不定的驳船跳去。一些人安全落地,但很多人却落进水里,在两船之间被挤得血肉模糊。黑林意识到,如果自己也靠过去,实在很不明智;他的船舷很可能会被压断。他只能停在一边救援幸存者。他关掉发动机,这样的话,声波探测仪可以更容易地定位那些敌方潜艇。他知道,它们肯定埋伏在水下,等候着更多的受害者。

乌施德拉维特不知道救援的船只就在一旁,他紧握住栏杆,以防在倾斜的甲板上滑倒。“威廉·古斯特洛夫”号的船头几乎已经完全没进了水中。他看见一名海军上尉,于是大声喊道:“现在彻底完了!”上尉爬了过来;正是禁止他吸烟的那名军官。“过来,我们要想办法活命。”他对乌施德拉维特说,“爬到左舷去,我们给你放一只救生筏,你要抓紧。快,不然就来不及了。”

海风在乌施德拉维特的耳边呼啸着,他开始小心翼翼地向舰桥爬下去。他在结冰的甲板上一滑,砰地撞到了栏杆上。“快!”他喊道。上尉和三个训练兵解下一只救生筏,向乌施德拉维特推去。救生筏冻得硬如岩石,正撞在了他的胫骨上。幸亏他穿了那双厚重的靴子,才没把骨头撞断。不过,他甚至都没对自己的疼痛多加思考。

五人刚刚爬上救生筏,一个巨浪就突然打来,猛地把他们推到了舰桥的窗上。乌施德拉维特看着玻璃那边盯着他的人,他们就好像是在鱼缸里一样。这简直是个怪异的梦。又一波浪头把他打进了海里。突如其来的寒冷让他突然有了精神,奋力游向漂走的救生筏。不知为何,恐惧已经化为乌有。他和其他四人紧紧抓住了救生筏。

“划,快划,我们要被卷进浪里了!”上尉喊道。五个人都用一只手攀住救生筏,另一只手疯狂地划动着。前进了五十码之后,乌施德拉维特的皮毛夹克和靴子坠得他直往下沉,他试图爬进救生筏里,但是上尉告诉大家,再过五十码再上去。

最后,他们终于笨拙地爬上了救生筏。乌施德拉维特第一次认为,自己可能会死里逃生。他回头望去,只见那艘大客轮的后甲板高高翘起,就像一座倾斜的塔楼。他可以听见数百名妇女和儿童的尖叫。这骇人的声音几乎使他发狂。这是这恐怖的一夜中最为可怕的一幕。

船头沉得更深了;大船开始颤抖。舱壁已然坍塌,海水涌进了下层甲板。随着“威廉·古斯特洛夫”号向一侧翻去,船上的尖叫声更为惨烈。乌施德拉维特面目狰狞,也尖声叫喊起来:“要是这一切再不结束……”上尉紧紧地扶着他的肩膀。

缓慢的翻转开始加速,“威廉·古斯特洛夫”号的汽笛长鸣,轰然倒向了一侧。五个人看着大船的轮廓开始下沉,越来越低,越来越低……直到踪影全无。

“还有个人活着。”上尉大喊。

乌施德拉维特看见一条胳膊探出海面,便一把抓住了它。他把一名年轻的船员拉上了救生筏。现在,筏上有六个人了。他们坐在寒风中,浑身瑟瑟发抖,默默地凝视着大海。系着救生带的尸体漂浮在他们周围。幸存者们情绪低落,不愿开口。每次被推到浪尖上时,他们都能看到不远处有一条救生艇——除此之外,别无他物。这是他们附近唯一的生命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