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

一九四五年九月二日,天蒙蒙亮。整个东京笼罩着一种异样的气氛。日本帝国的心脏经过七十八年的紧张跳动之后,一下子麻痹下来。

五时十分,穿着黑色礼服的日本外相重光葵,穿着茶色呢子军装的参谋总长梅津美治郎,海军少将富冈定俊、横山一郎,陆军少将永井八津次等一行十一人,神色严峻地步出首相府大门。他们坐上了汽车,一言不发。汽车沿着空荡荡的街道开向南方海边。一小时后,汽车开到了神奈川县县厅。代表团休息了片刻继续赶路,他们每一分钟都是按照半月前在马尼拉商定的时刻表,几乎象机器人一样运动。

六时四十五分,汽车开到了码头。日本政府代表团登上美国驱逐舰“兰斯塔温”号。军舰驶向东京湾。东京湾里布满了各种各样的军舰。但仔细一看,两类军舰截然分明。一类高挂着星条旗,炮口高仰,直指日本海岸,所有的水兵都在战斗岗位上。另一类军舰没有挂任何旗帜,所有的炮口都摇低到甲板上,而甲板上空无一人。

“兰斯塔温”号驱逐舰驶近巨大的“密苏里”号战列舰,在它的侧面停下来了。一场人类历史中的重大仪式就将在这艘军舰上举行。为挑选它,美国陆海军进行了一场争论。陆军认为日本的投降式要在陆地上举行,海军则坚持在军舰上,两个军种对战争做出了同样的贡献。最后,麦克阿瑟成全了他的好朋友哈尔西。“密苏里”号是哈尔西上将的旗舰,又正好是新上任的哈里·杜鲁门总统故乡之名,很有纪念意义。

大约接近九时,穿着整齐的盟军将校走上“密苏里”号前甲板,密密层层排了三列。他们表情凝重,然而充满了胜利的自豪。连一些上了岁数的将军,回想起抗日战争走过的艰难里程,眼睛都湿润了。

八时五十五分,“密苏里”号的舰桥上发出一声信号,重光葵外相踏上跳板,戴着正式高顶礼帽的脑袋低垂着,步履沉重,日本历史上第一个签署战败投降条约的人,总是非常丢脸的。可是他作为日本政府的首席代表,来结束这场血流成河的大战,其心情也是很复杂的。电影摄影机沙沙响,照像机咔咔响,不久,将会有几百万人看到这个场面,看到一度张牙舞爪的野兽被牵上断头台。一位日本记者写道:“我们官员的样子就象忏悔的学生等待着校长的严训。我试图保持住尊严,然而太困难了,每一分钟就象是一个世纪。”重光葵本来就伤残的腿,在带条纹的裤筒里,抖得象上了发条的玩具。

其他的日本官员卑微地跟随在重光葵后面,梅津美治郎大将有一丝难以觉察的得意。败则败矣,日本毕竟同世界上所有的强国和几近三分之二的人口打了十四年。而且,他总算以参谋总长的身份指挥了全部日本军队,从而达到他个人事业的顶峰。

日本政府代表团恭顺地站在指定位置上,双手垂放,脸上毫无表情。

扩音器里传出投降仪式司仪的声音:“日本全权代表签字开始。”

重光葵外相首先代表天皇和日本政府签字。接着,陆军参谋总长梅律美治郎代表日本帝国大本营签字。梅津拿起笔来,看了麦克阿瑟一眼。麦克阿瑟故意穿着军便服,没有任何勋章和绶带,双手合抱在胸前,一副昂然傲慢的神色。这个在巴丹和科雷吉多尔几乎被捉住的敌人,今天已经爬上了他个人历史的巅峰,整个日本俯伏在他脚下。如果大东亚战争打赢,梅津和道格拉斯的位置会调转过来。麦克阿瑟狠狠盯了梅津一眼。他既作为盟军最高统帅部代表,又是美军独家占领日本的首任总督。他已经是未来日本的太上皇。梅津很识趣,败军之将,只有乖乖签字。

麦克阿瑟元帅出尽风头。

他的左手,站着威廉·哈尔西上将,右手站着切斯特·尼米兹上将。他们都衣冠楚楚,同麦克阿瑟形成鲜明对照。道格拉斯也许牢记了莎士比亚时代化妆师的一句古老格言:与众不同就是特色。

整个日本投降事务,都是在东京与马尼拉之间往返确定的。罗斯福作古,斗星陨落,将星灿烂。除了艾森豪威尔,又有谁能同麦克阿瑟一比衣羽呢?在麦克阿瑟旁边的老实巴交的切斯特,当然也无比自豪,然而此时此刻,会不会又想起童年时代的那顶骑马小帽。哈尔西是个实实在在地追求荣誉的军人,他也许记得在布里斯班的伦农旅馆中,麦克阿瑟对他说的那句话——如果你能跟着我,我会使你成为比纳尔逊还要伟大的人物,决不是梦想。在今天,哈尔西已经很知足了。

麦克阿瑟远远没有知足。

当然,他已经报了菲律宾之仇,雪了巴丹之耻。当代表日本政府的飞机在马尼拉上空盘旋的时候,美国战斗机驾驶员对它喊:“老实跟着巴丹。”八月二十八日,哈尔西上将的第三舰队威风凛凛地开进东京湾,如同一百零二年前佩里准将的舰队开进江户湾。两天后,冒着日本军人疯狂反抗的危险,麦克阿瑟元帅乘着他的C-54“巴丹”号在东京厚木机场着陆。当他看到富士山尖锥的时候说:“啊,好一个老富士。真太美了!我一直在追求它,简直不敢相信梦已成真。”他打开机门,第八集团军司令艾凯尔伯格中将迎上前来。千百只摄影机和照像机的镜头对准了“将军”。他悠然自得地叼着商标性的玉米芯烟斗,穿着军便服,大步走下舷梯。他握着艾凯尔伯格将军的手说出了他早就想好的台词:

“你好,鲍勃。从墨尔本到东京的路很长,但是,正如人们在电影里说的那样,这里就是终点站。”

麦克阿瑟又演了一幕恩仇记。他的车队通过变成废墟的街道,前往横槟。沿途的房子几乎被李梅的B-29烧光了。剩下的房子也都拉上了窗帘,商店的橱窗钉上了木板条,人行道上空无一人。日本是一个自尊心极强的民族,投降的苦酒并不好下咽。“将军”下榻在横槟的新花园大饭店。

第二天晚上,麦克阿瑟套间的房门被推开,一个高大的,但却憔悴得几乎成了人干的“老人”走进门来。他步履艰难,不得不借助手杖,他的眼窝里有一双念珠一样无神的眼球,胸部凹陷,根根肋骨清晰可见,皮肤皱得如同揉成一团的抹布。

他就是乔纳森·文莱特。

他穿着一套象布袋那么肥大的军装,领章上有表明中将军阶的三颗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