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战场实习生(第2/3页)

赵岑对学理工科的同学一向是敬重有加的。中国积弱积贫、老是受列强欺负,跟我们不能靠科学兴国有很大关系。要富国强兵,建设现代化新型国家,没有理工科尖端人才绝对不行。都说西方列强坚船利炮,你得造出自己的来,才不会再挨打。他在联大上学时曾经去理工学院在昆明郊区的实验室找刘苍璧玩,他看见刘苍璧他们在泥地泥土墙茅屋顶的房子里自制蒸馏水搞实验,用搪瓷缸当烧杯。那一刻赵岑才明白西南联大有多刚毅坚卓,自强不息。他们文科学院的学生有老师脑子里的讲义就行了,理工科的学生没有实验室、实验器材,就有点像盲人摸象。刘苍璧说,这有什么,物理系的吴大猷教授还用木架子加一个三棱镜做成了分光仪呢。

刘苍璧是川东人,长江边长大,有巴蜀人的精明、豪爽、吃苦耐劳和坚韧。赵岑记得在联大时他为了挣生活费,跑到昆明防空司令部自行车队打工,这个部门的人在预行警报时,骑着自行车在大街小巷穿梭,摇着小红旗通知人们赶快跑警报,空袭结束后他们又骑着自行车摇着绿旗子告知人们解除警报。这是个人人都往城外跑警报而他们却要顶着炸弹履行职责的活儿,许多人对此还颇有微词,一个联大学生,犯得着去冒这个险吗?赵岑曾经在一次跑警报的途中撞见过刘苍璧,他穿一双张口的布鞋,膝盖上两个大补丁特别耀眼。

那个春寒料峭的赴死之日让刘苍璧和赵岑两人永远难忘。长江上的晨雾像层薄纱般笼罩在江面上,极富诗意,又冷硬刺骨。这却是一个死亡即将降临的早晨,一个凄美得如同和死神共舞的早晨。头天情报说日军的一艘军舰,三艘炮艇将要通过第九战区的防区,长官部命令敢死队驾驶装满炸药的快艇头晚就在江心的一个沙洲边设伏,俟日军舰驶过,以飞蛾扑火之势,与敌舰同归于尽。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赵岑为了驱赶自己的紧张感,下意识地吟诵了一段诗句,他说,我们再没有春江花月夜的生活,再看不到长江上的月亮水了。坐在驾驶舱里的刘苍璧回头望了赵岑一眼,说,你们学文科的就是多愁善感。不过呢,我在大一选修了国文选读,听过朱自清先生和闻一多先生的课,有段时间甚至想转到你们国文系去念。

赵岑为了挑起话头,故意说:“你是为了追我们系的女生吧?”

“你莫说我真的喜欢你们系的一个女生。”赵岑忙问追上没有。刘苍璧说,哪能呢,你们国文系的男生都是些铁公鸡。赵岑说,我们打篮球打不赢你们,女生们的眼光都在你们身上,那种时候我们羞耻啊。他想想又说:

“妈的,现在我终于可以让她们为我自豪一回了。”说得有些苍凉。

刘苍璧眼眶里瞬间浸满了泪水,他伸出一只手来,重重搭在赵岑的肩膀上,“前几天我看见报纸上说,日本人的飞机又去轰炸我们联大了。炸毁了我们的男生宿舍和图书馆。梅贻琦校长发了全国通电。此仇不报,枉为联大学子!”

“这帮禽兽,是想毁我中华文脉啊。”

“龟儿子休想。”

“什么时候我们的国家才能强大到把军舰开到东京湾,坦克开到日本的皇宫前,让他们俯首称臣啊?”

“我们有这个实力也不会去,我们中国人太善良。我们能够夺回被侵占的领土,保卫好自己的国家。就像你们国文系的一个诗人写的那样:从地上来的,从地上打回去。从海上来的,从海上打回去。从天上来的,从天上打回去。那时我们的国家就足够强大了。”

“可惜我们看不到那一天了。”

“如果我们还在念书,和平建设几十年,小日本这种鸡屎大点的国家,看都不耐烦看他龟儿子一眼。”

“就是。”赵岑附和着说,“真怀念读书的日子。挟着课本在翠湖边读书烤太阳。有点钱了,就去湖边的茶馆坐坐。沏一壶茶,听两段云南花灯,神仙啊。”

“我听不懂云南花灯,我喜欢川剧。”

忽然两人都不说话了,只有江水一浪又一浪地拍打沙岸,像婴儿在母亲怀里的吸吮,温柔而动听。联大的校舍、教室、图书馆、球场,仿佛就在那浓雾中,犹如海市蜃楼般美妙;有朗朗的读书声隐约传来,有先生们抑扬顿挫的话语在耳边回响,还有校园里的鸟鸣,女生们的莺歌燕语,阳光在树叶间跳跃的脚步声,以及图书馆的书本被沙沙翻动的宁静。这雾锁长江的早晨,江面静谧得让人听得见睡醒了的鱼儿冒出水面打出的哈欠,远处的水鸟在江边的芦苇丛中梳洗羽毛时抖落的水珠。如果没有战争,这该是一幅多么恬淡雅致的水墨画啊。但此刻,这宁静正被刀尖挑着,一丝风儿也可将它刺穿。

长时间的沉默后,赵岑说:“学长,给你看样东西。”他解开身上的棉衣,从腰上解下那面“死字旗”来。

刘苍璧把“死字旗”展开仔细念了一遍,感慨地说:“‘伤时拭血,死后裹身’,老弟,你有一个伟大的父亲。”

“没想到第一次出征,就用上了。”赵岑把“死字旗”重新裹在腰上,眼睛里涌动起泪水。

刘苍璧也大动感情,他长长呼出一口气,然后从驾驶舱里爬出来,“你来负责驾驶,我来管机枪。等会儿冲到敌舰五百米左右时,你先跳船。”

赵岑瞪大了眼睛,“老兄,怎么可以跳船?逃回去也是要枪毙的!”

刘苍璧狡黠地笑了,他从挎包里翻出一个遥控器来,晃了晃说:“我们有这个。”

“哪里来的遥控器,不是早被他们拆了吗?”

“昨天下午我已经把两艘艇改造过来了。你看这个分电开关,向左拨是有人驾驶,向右拨是无人遥控。这帮哈脑壳,就不晓得动动脑筋。我们接近敌舰时,再跳船用遥控。这时信号强,就好操控了。”

学理工出身的就是不一样。 赵岑眨了眨眼睛,“那……那我们就不用去送死了?”

刘苍璧点了下赵岑的额头,“老弟,打仗的目的是啥子?最大限度地消灭敌人,保存自己嘛。消灭这点小鬼子,就把我们俩的命搭上,不值。”

赵岑想了想说:“我是分队长,还是你先跳吧。万一你的遥控器不灵了呢?”

刘苍璧自信地说:“这点雕虫小技,我还没把握,就白上联大了。电学上的事,你不要跟我争。我可以去听你们文科的课,你却听不懂我们理科的课吧?”

赵岑顿感自卑,便解嘲道:“主要是理科女生少。”

刘苍璧哈了一声,说你们那边的尼姑多,我们理工学院的和尚不来文法学院转转,阴阳不平衡。正说着忽然就传来一阵马达声,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恐怖,仿佛不是几艘军舰正开过来,而是正在开启的绞肉机。以至于开初两人都听得头皮发麻,两眼发愣,差点忘记自己的任务了。还是刘苍璧先清醒过来,大喊一声:“上啊!快吹哨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