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相逢不远道(第3/4页)

嬴政看着赵姬风华不减当年的眼里容貌,看着她眼角眉梢尚未褪去的恐慌和哀求,忽然意识到这些年他也变了很多。

因为没人喜欢乱发脾气的人,所以他收敛了自己的脾气,收敛了所有的桀骜与不羁,收敛了所有的暴戾和狂躁,换来了如今万人之上的地位。是因为他的变化,才让赵姬逐渐与他远行,甚至最后决定放弃他了么?

他想要走到今日去保护的人,背对着他,弃他而去了。

或许真的从一开始,他就应该将自己变为那个无价之宝,而并非如抓救命稻草一般抓着赵姬,希望她能够看到自己,希望她能够将自己视作唯一。

有谁说过,所有事物都会变化,唯有利益是驱动前行永恒不变的因素。

“嫪毐,得到这个位置,你又能做些什么呢?”在这一瞬想到了很多的嬴政脸上无悲无喜,就这样坦荡的看着嫪毐,如同此刻被士兵层层包围的人是嫪毐而并非他一般,“你不是老秦人,自不会感受到秦人骨血中深埋的野心。”

重病于榻上的曾祖父,即便是在他重病的时候,那双浑浊不堪的眼睛却也能够看透人心。嬴政想到了他的曾祖父于重病时抓着他的手,告诉他这个世界上除却家国大事,没有什么是不能承认,不能撒谎,不能去做的。

嬴政想到了那夜急诏,双眼花白的曾祖父自枕头下藏着想要分享给他的糕点,想到了曾祖父抓着他的肩膀,力度大到青紫时的话语:“只有这个天下,”嬴政看着嫪毐,神态与当年重病于榻上的嬴稷一般狂热且贪婪,“是最重要的。”

剩下的那些,金银珠宝也好,王侯功勋也好,美女佳人也好,甚至是亲情血缘,都是不重要的,是可以在这条康庄大道之上被放弃的——

——只有这个天下,是老秦人祖祖辈辈心心念念的东西,是可以为之付出一切的。

那时他还不懂祖父嘴中所说的半生英明半生荒唐,可随着他的年龄见长,他逐渐明白了为何这么多年华阳夫人屹立不倒,他的母亲却一事无成时。不过是再普通不过的一日,他却忽然就明白了祖父的话。

他从未后悔过当初的决定,只是悔恨因为他的一时荒唐与猜忌,颓废了大秦多年的努力。于家国面前,那些小情小爱都无关紧要了,唯有祖祖辈辈的遗愿,才是最重要的。

“嫪毐,这秦国的天本应是什么模样,你可曾想过?”嬴政看着嫪毐,视线却穿过他,看到了早逝的先王,“嫪毐,若你为王,你又会做些什么呢?”说着说着,他竟笑了出来,“你又会做些什么呢?”

“政儿。”都说知子莫如母,此刻的赵姬看着毫不慌乱的嬴政,扑通一声跪在了台阶之上,“算是母后求你了,”她不顾此刻的局势,不知是在哀求嬴政不要再继续说下去坠她们母子之间的情分,还是在哀求他赶紧认输以保性命。

“母后,”嬴政没有看赵姬,“是在求政儿什么呢?”他也没有去看嫪毐,只是遥遥眺望着远方碧蓝的天空,“父王召政儿的那日,也是这样晴朗的天空,那个时候成蟜也在,华阳妇人也还活着。”

赵姬被嬴政如此轻柔的语气吓到了:“政儿,娘会保护你的,”她痴喃着,“所以这个王,我们不当了,不当了好不好。”哀求着,“你和娘走,娘保护你,娘给你一个家。”哭诉着,“我们不打了,好不好?”

“可政儿与父王已经有约在先了,要连下赵国三十七城。”嬴政勾了勾嘴角,眼帘闭合又复睁,那些软弱的情愫如从未存在,有的只是坚定和肆虐的野心,“母后,父亲说了,连下赵国——三十七城。”

话语说到这里,嬴政的恶意已经不加掩饰了,甚至他如同怕赵姬听不懂一般,和她解释道:“母亲开心么,你的孩子如当年武安君一般,连下赵国三十七城——只是这一次,秦国不会停下来了。”

“娘,”嬴政的俯视着赵姬,露出了一个一如初生的纯净笑容,“我们换个身份,再去邯郸看一看,如何?”

赵姬被嬴政这一笑吓得一个哆嗦,竟没能在台阶上跪稳,直接翻了下去。可在场那么多人,无论是大臣还是被嫪毐带进来的士兵,都没有人去搀扶这位至高的女人。他们只是看着,如雕塑一般,神态冰冷且无动于衷。

嫪毐与赵姬到底还是有几分情谊的,无论这情谊究竟因何而起因何而生,但这毕竟是为他生过孩子的女人:“嬴政,”一直站在原地不曾上前的男人,因为看到赵姬几次的狼狈终于跨步上前,“你这个狼子,她是你的生母啊!”

随着嫪毐一并上前的,还有他身后的士兵。

如此的指责并未撼动嬴政,嫪毐和赵姬于他来说就好像是两个截然不相干的人,不需要施舍注意力,甚至连看一眼都是在浪费他的眼神:“有时候,也希望孤是个狼子啊。”他叹气,居高临下的俯视着嫪毐,俯视着赵姬。

嬴政单手抓着佩剑,就如此任由自己被包围:“孤忽然失去兴趣了,”他的称呼发生了变化,“就这么浪费孤的冠礼陪你们做戏,实在是太蠢了。”

“什么?”不同于之前站得远,这一次嬴政的话嫪毐听得很清楚。他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你说做戏?”明明包围了嬴政,明明已经插翅难逃,可嬴政如此平淡的态度激怒了嫪毐,他松开赵姬,拔剑刺向嬴政。

“下次遇到人才之前,”嬴政转身,就如此将自己的后背暴露在了嫪毐面前,“先问问你自己——”

随着青铜剑清脆的撞击声,一位身着叛军盔甲的男人挡在了嫪毐与嬴政之间,他单手持剑顶着嫪毐的剑,甚至还颇为悠闲地对着嫪毐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王上说的是,”他语气欢脱,“下次遇到怀才不遇的壮士之前,先问问他,到底是为什么被前主子嫌弃的。”

“王翦!”嫪毐认识这个男人,这是他自酒馆中挖出来的,形骸浪荡因为怀才不遇沉迷醉酒的男人,“你竟然敢背叛我!”

“别这样说啊,哪里有背叛啊,”王翦笑嘻嘻的一个反手,将嫪毐压着他的力度反顶了回去,“翦可是持秦王令,合法且合理的领了两份薪酬呢——这次可没翻船。”说着,他还有空在嫪毐疾风骤雨般的攻击中去看吕不韦。

然而吕不韦脸上尽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茫然,显然已经将这位旧人忘了个干净,这就让王翦感到挫败了。吕不韦今日实在是太听话了,他动不得,但好在还有个皮皮毐,于是王翦便将这样的憋屈尽数撒在了嫪毐的身上,一时间局面呈现出了一边倒的情况。

“你难道不想要彻侯之位了么!”嫪毐的剑术虽然在秦国也排的上名号,可花架子毕竟只是花架子,有哪里是王翦这种真枪实战磨砺出来的,“难道你不想要勋爵地位了么?那些许给你的东西,你都不想要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