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言 直面内战(第2/6页)

***

战争就是地狱,美国内战时期的将军威廉·特古塞·谢尔曼(William Tecumseh Sherman)如是说。可以肯定的是,唯一比战争更糟的是内战。[15]关于这点,几个世纪以来已经达成了广泛共识。相较于对外战争,内战造成的破坏性更大。在公元1世纪,罗马内战发生之后,城市成为废墟,田野被荒废,以及贫民流离失所,诗人卢坎(Lucan)看了这一切之后,写道:“没有任何一支来自外国的剑可以刺得这么深,只有本国臣民的双手才可以造成如此深的创伤。”内战就像政治机体上的一种疾病,将其由内而外地损坏。法国文艺复兴时期的评论家米歇尔·德·蒙田(Michel de Montaigne),也表达过类似的观点。在法国宗教战争期间,他告诫过读者:“真相在于,一场外国战争,远不如一场像疾病一样的内战来得危险。”内战不仅危险,而且会导致道德沦丧。1922年,在爱尔兰内战前夕,一位年长的牧师说道:“与外国人的战争会激发一个国家最好的最崇高的精神和品质,而内战,只会激发出人性中的卑鄙和丑恶。”[16]而且即使战斗已经结束,也会留下不可愈合的创伤。在1947年,托马斯·斯特恩斯·艾略特(T. S. Eliot)说道:“我怀疑所有那些重大的内战是否真的有结束的一天。” [17]1970年,法国前总统夏尔·戴高乐(Charles de Gaulle)在一次对西班牙的访问中曾说过:“所有的战争都是不好的……但是内战尤其不可原谅。在内战中,两边的战壕里趴着的都是同胞,战争的结束也并不会自然地带来和平。”[18]

内战毫无疑问是不人道的,但是因其存在的广泛性和持久性,有些人觉得它是我们人性中的一部分。正如汉斯·马格努斯·恩岑斯伯格所说的:“动物会打架,但是不会发动战争。只有人类——作为高级灵长类中独特的一员,会大规模地、深思熟虑地并且激情澎湃地去毁灭其同类。”人类能够对自己的近邻采取暴力行为,还有什么比这个更能概括人类的特点呢?同时也耻辱地将人类与其他动物的习惯区分开来。采用职业化的军队,并且遵循战争的法则,这种正式的战争是一种近现代出现的新事物。而在这背后隐藏着一种更原始的、更持久的非人道的存在形式——内战。“内战并非仅仅是一种古老的习俗,”恩岑斯伯格总结道,“内战是一切集体性冲突的主要形式。”[19]

恩岑斯伯格写这些话的时候,非洲和巴尔干地区正在发生种族冲突,而1992年4月和5月间洛杉矶爆发的暴动也刚过去不久——暴动的缘由是,前一年殴打黑人骑车者的一位白人警察被无罪释放。当时,在世界各个大洲及不同城市,正值一个人与人之间的暴力不断爆发的高峰时期。这一切似乎是为了向我们重新确认,人类最丑恶的一面有多么普遍,以及作为内战参与者是我们逃不掉的命运。恩岑斯伯格认为内战一直伴随着人类,而我们不能责怪他的这一主观断定。许多世界上最古老的神话——《摩诃婆罗多》(Mahabharata)中的黑天(Krishna)与阿周那(Arjuna),希伯来《圣经》中的该隐(Cain)与亚伯(Abel),希腊神话中的厄忒俄克勒斯(Eteocles)和波吕尼刻斯(Polynices)和罗马神话中的罗慕路斯(Romulus)与雷穆斯(Remus)——都涉及团体的内部矛盾,尤其是自相残杀的情节,在某种意义上暗示我们这种行为具有广泛的基础。[20]这些神话有助于我们理解内部冲突中的情感方面,但是神话传说的悠久历史并不能说明内战是不可避免的。

内战作为所有人类冲突中最具破坏性以及最具扩展性的形式,存在了相当长的时间。在公元1世纪,罗马内战的最高峰时期,17—46岁的罗马男性公民大约有1/4加入了战争。[21] 1 700年后,英国在1640年内战中死去的人口,就其占总人口的比例而言,可能比后来第一次世界大战中的还要大。[22]美国南北战争中死去的人数,就其占当时总人口的比例而言,也远比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的还要大:美国南北双方大约有75万人死于内战,如果按照今天的美国人口基数来看,这相当于有750万美国人死亡。[23]这种规模的杀戮,无数家庭灭门绝户,无数社区支离破碎,国家的面目被重新塑造。同时在后来几百年中,在人们心中留下了伤疤。

然而,将内战视为人性的一部分的这种看法——将其视为我们的一种特性,而不是缺点,我们必须要谨慎对待。因为这种看法将我们带入了一种命运,人类将永远遭受内战折磨,永远也到达不了康德理想中的永久和平。为了打破那种认为人类注定无法获得永久和平,而将困于无止境内战的观念,我将引入历史学工具来直面其挑战。在本书中,我将会说明,内战既不是永恒的,也不是无法解释的。我还会论证,内战这一现象符合历史的概念[1],内战始于罗马共和国,从其令人焦虑的起源,到充满争议的现在,以及可以遇见的肯定和现在一样令人费解和富有争议的未来。它有自身的历史过程,有一个可辨别的开端,也会有一个也许目前尚不清楚的结尾。历史地对待它,将会展示出它内在的不确定性,而并非像某些人说的那样内战具有永久性和持续性。我的目标是展现给大家看,人类自己创造出来的东西,人类自己会去瓦解它;人类精神世界里所珍视的,只要用同等程度的努力,就能将其弃如敝屣。

我的目标不仅是挖掘、整理出内战的历史,而更在于指出,在塑造我们如何看待世界这个问题上,内战具有重要意义。我认为,尽管内战具有相当的破坏性,但在历史进程中,从理论上说,它还是具有生产性的。若没有它给我们带来的挑战,我们的民主制、政治、权力、革命、国际法、世界主义、人道主义和全球化等等——这里仅仅是列举了几个,都会变成和如今不一样的概念,甚至可以说它们包含的意义会远不如目前丰富。[24]关于内战的经验——试图去理解它,改善它,甚至是阻止它发生——都曾帮助我们并至今依然在持续帮助我们,塑造且充实我们对于共同体、权力和主权的理解。内战源于深刻而致命的分裂,但也暴露出交战双方的个体身份和共同性。我们将一场战争称为“内战”,就是承认其交战双方同属于一个群体:他们的相互关系并非外国人而是同为一个国家的公民。德国法学思想家卡尔·施密特(Carl Schmitt,1888—1985)评论道:“内战具有某种令人惊骇的属性”,“它是兄弟阋墙之战,因为它发生在一个政治共同体的内部……也因为交战双方都同样坚决地否定这个共同体”。[25]这是我们对内战恐惧的根源,但是我们也不应该低估它的作用,在内战的对抗中,它促进了对共同性的认识,并且让我们以敌为镜,看清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