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第2/2页)

一百米以外就是那块空地,那儿有腐朽的井架和一座塌陷的小木屋。瓦斯科夫无声无息地轻轻走过这一百米路。他知道那里有敌人,他准确而又本能地知道这一点,正如一条饿狼能够知道,野兔会打什么地方冲它跳来一样。

他在附近的空地树丛上停下了脚步,久久伫立着,一动也不动。眼睛搜索着井台,被他打死的那个德国佬已经不在了。他又仔细观察着倾斜的修道院,四周黝黑的树丛。那儿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什么也没发现,可是准尉耐心地等待着。这时,一个模糊的黑影在屋角轻轻浮动,他丝毫没有惊讶。他早就料到,哨兵正是应该站在那里。

他慢慢地、慢慢地朝哨兵走去,缓慢得像是在梦游。他抬起一只脚,轻轻放在地上,并不急着朝前走,先把全身的重量一点一点移到前足,小心地不让一根树枝发出声响。他就像是在跳着一种古怪的鸟舞似的,用这种姿势绕过了空地,来到伫立不动的哨兵背后。这就越加缓慢,越加平稳地朝着那个宽阔的黑色背影走去。不,这哪里是走,完全是在滑行。

还差一步,他就停住了。然后他使劲屏住呼吸,等待着自己的心脏平静下来。他早已把枪塞回枪套,只有右手握着刀。现在,他已经能嗅到敌人身上发出的那股难闻的气味。于是,慢慢地,一点一点地举起芬兰刀,准备做出生死攸关的一击。

他还在积蓄着力量——其实已经没有什么力量了。非常少了,何况左手是一点忙也帮不上。

他把所有的力量,毫无保留地全部投入这一击之中。这个鬼子一声没吱,只是古怪地、慢吞吞地吐了一口气,就跪倒地上。准尉闯开那扇斜挂着的门扉,一个箭步冲进屋去:

“亨德霍赫![1]……”

他们正在睡觉,养精蓄锐,准备最后扑向铁路。只有一个人没睡,他顿时冲到屋角去拿武器。可是被瓦斯科夫及时截住,顶着胸口来了一枪。低矮的顶棚轰隆一震,德寇猛地摔到墙上。霎时间,准尉忘掉了所有的德语,嘶哑地连声高叫:

“里亚嘎依![2]……里亚嘎依!……里亚嘎依!……”

他用脏话大骂起来,用他知道的最脏最脏的话……

……不,他们害怕的并不是这通叫骂,也不是准尉挥舞的那颗手榴弹。他们不过是完全没有想到,甚至根本不能设想,他只是一个人,这么大的地方只有他独自一个。他们的法西斯脑筋里压根儿没有这个概念。因此一个个按照命令,嘴脸冲下,卧倒在地。四个人通通卧倒,那第五个,最机灵的一个,已经到那个世界去报到了。

后来,命令他们相互用皮带把手捆起来,捆得扎扎实实。最后一个是费多特·叶夫格拉费奇亲手捆的。他哭了,泪水沿着那张满是胡子的脏脸流淌下来,他浑身打战,继而又含着泪水笑了起来,高声叫喊:

“怎么样,胜利了吗?……胜利了吗?……五个姑娘,总共五个姑娘,总共只有五个!……可你们别想过去,什么地方也别想去,就得老老实实地死在这儿,统统死掉……哪怕上级饶了你们,我也要亲手把你们一个一个毙掉,亲手!让他们审判我好了!由他们审判去!……”

可是他的手疼呀疼呀,疼得他浑身发烧,晕晕糊糊。因此他特别害怕自己丧失神志,竭力保持清醒,使出最后的力量来保持清醒……

这最后的一段路程,他再也记不清楚了。只见德寇的脊背在眼前摇晃,打这边晃到那边,因为瓦斯科夫就像是一个喝得烂醉如泥的酒鬼一样东倒西歪。除了这四个脊背而外,他什么也看不见,而且死死地想着一条——万一自己要失去知觉,就立刻开枪。他的神志仿佛挂在最后一根细微的蛛丝上。他全身烧疼,疼得他直吼。他一边吼一边哭。看来,真是精疲力竭了。

直到人们喝住德寇,他才终于明白,迎面跑来的是自己人,俄罗斯人……这时,他才放松自己的意志,昏了过去。


[1] 德语译音:举起手来。

[2] 德语译音:躺下。但发音不准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