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第2/2页)

军运指挥员哑口无言。咄,这帮该死的丫头!只要你搭理她们——就嘻嘻哈哈地没完没了……

天气暖洋洋的,一点风都没有,所以蚊子也就孳生得挺快,一群一群多得打团,若是手里不拿根树枝扑打,简直寸步难行。拿根树枝嘛,这还行,对军人来说,还是完全可以的。可是过不了几天,军运指挥员无论走到哪个角落,都得清清嗓子,咳嗽咳嗽,这回倒真像是个老头儿了——可就太不成体统啦。

这事是打那天开头的——在五月炎热的一天,他顺便拐到仓库去看看,霎时间他吓得目瞪口呆:密密匝匝紧紧挤在一起的雪白雪白裸露的身体,蓦然映入瓦斯科夫的眼帘,窘得他满脸通红。原来以班长奥夏宁娜下士为首的一班八名女兵,全都赤条条一丝不挂,正躺在防雨布上晒日光浴呢。她们哪怕是出于礼貌,尖叫一声也好;可是不,她们把脸死命藏进防雨布里,就是不吱声,于是费多特·叶夫格拉费奇只好悄悄溜走,简直像一个顽童从别人的菜园子里溜出来一样。从那天起,他走到哪个角落,都得不停地咳嗽,就像害了百日咳。

这个奥夏宁娜,他早就注意了。她是个落落寡合的女人,不苟言笑,最多不过嘴角微微一动而已,但眼睛依旧流露出严肃的神情。这个奥夏宁娜可真是个古怪的女人,因此费多特·叶夫格拉费奇谨慎地通过女房东去打听打听,尽管他心里明白,这件委托绝不会使她感到愉快。

一天以后,玛丽娅·尼基福洛芙娜撇着嘴对他说:“她是个寡妇,地地道道的女性;您大可去献媚调情一番。”

军运指挥员没搭理她——对婆娘家还有什么道理可讲呢。他拿起斧头走到院子里——劈柴的时候最适宜思索。该想的事积攒了一大堆,应该理出个道道儿来。

当然啰,最重要的事还是纪律。是啊,这批士兵既不喝酒,又不跟女人调情,这倒不假。可实际上却是一团糟。

“柳达、维拉、卡倩卡——值勤去!卡佳,你是岗哨领班员。”

这还算是命令?按操典规定,派值班岗哨的口气应当十分严肃。可这简直是开玩笑。应该制止,但结果又怎么样?他曾经尝试着跟那个头头儿,基里亚诺娃谈过这个问题,而她老这么回答:

“我们是得到批准的,准尉同志。司令员亲自允许的。”

老爱拿人开心,这群鬼丫头……

“你可真卖力气呀,费多特·叶夫格拉费奇?”

他转身一瞧,邻院的波琳卡·叶戈洛娃正盯着这儿瞅呢。全体居民里数她最放荡,上个月一连摆了四次生日酒宴。

“你也别太难为自己了,费多特·叶夫格拉费奇。我们现在只剩你一个男的啦,就跟留的独种一样。”

说着就哈哈大笑起来。她连衣领也不扣好,篱笆上边那部分肉体袒露着,像刚出炉的小白面包似的。

“你现在要像牧人一样走家串户啰。这星期在这一家,下星期到另一家。关于你,我们娘儿们就是这样说妥啦。”

“你呀,波琳卡·叶戈洛娃,留点脸面吧。你算是军属呢,还是什么骚娘们儿?注意检点行为。”

“战争会把这些统统一笔勾销的,叶夫格拉费奇。不论是对士兵还是对士兵的老婆全一样。”

这个人真没法治了!应该让她搬走,可有什么法子呢?民政当局在哪儿呢?她又不归他管辖。这个问题,他跟那位专会说空话的少校研究过好多次了。

是呀,要思索的问题攒了起码有两立方啦。而每一个问题都应当专门研究,应当专门研究……

他几乎是个没文化的人,这可是最大的障碍。当然,他会写会念,也会算,可是超不出四年级的程度,因为恰好在四年级末,他的父亲被一头巨熊憋死了。若是这帮丫头知道实情的话,她们一定会大笑一番!这也难怪:没有死于第一次世界大战中施放的毒气,没有死于国内战争的刀光剑影之下,也不是被富农的半截枪杀死,甚至也不是寿终正寝——而是被一头巨熊弄死了!她们想必只有在动物园才见过这种大熊吧……

费多特·瓦斯科夫呀,你是从穷乡僻壤慢慢爬到军运指挥员的位置上的。而她们呢,别瞧她们是列兵,可有学问哪,成天价说些什么提前修正量啦,什么象限啦,什么冲击角啦。起码也上过七年学,而且从她们的谈吐看来,没准还上过九年制学校。九减四剩五。这么说来,他所有的文化,比她们剩下的还少得多哪。

这些想法都使人心里不痛快,因此瓦斯科夫怒气冲冲地劈着木柴。可是这又能怪谁呢?莫非怪那头粗野的熊……

这事也怪,到此刻以前,他一直认为自己的一生还挺走运呢。虽说在命运的赌博场上,没有赢过一个满分,但也没有什么可抱怨的。不管怎么说,以他不满四年级的文化程度读完了团校,而且以服役十年的资历获得了准尉的军衔,在这方面没出任何差错;可是在另一方面,命运却挥动手旗包围了他。然后一连两次用全部火力对他猛烈射击,可是,费多特·叶夫格拉费奇还是坚持住。坚持住了……

苏芬战争前不久,他和野战医院的一个护士结了婚。这是个活泼的女人,成天不是唱歌就是跳舞,还喜欢喝点酒。不过她总算是生了个小子。小名叫伊戈辽克,大名是伊戈尔·费多特奇·瓦斯科夫。正在这个时候,苏芬战争爆发了,瓦斯科夫上了战场。等他胸前挂着两枚奖章从前线归来,命运给了他第一次打击——正当他在冰天雪地里死去活来的时候,老婆却跟团里的兽医搞上了,而且私奔到南方。费多特·叶夫格拉费奇毫不迟疑,马上跟她离婚。经他请求,法院判决儿子归他,他把孩子送到农村让母亲抚养。一年以后,他的孩子死了。从那时起,瓦斯科夫总共只笑过三次:一次是对授予他勋章的将军笑;另一次是对从他肩膀里取出了弹片的外科大夫笑;还有一次就是对自己的女房东,玛丽娅·尼基福洛芙娜笑,由于她领悟了他的意思。

正是由于这块弹片,他才得到现在的职位。仓库里还留着些物资,可是没设专人看守,既然配备了军运指挥员,那就委托他照看这座仓库好了。准尉每天巡视三次,检查一下门锁,自己还专门搞了一个本子,每次都写下同样的字句:“检查仓库,完整无损。”当然啰,也得注上巡视的时间。

瓦斯科夫准尉平静地工作着。几乎在那天以前都可以说是平静的。可现在……

准尉深深地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