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版前言(第2/7页)

詹隼的观点反映了美国学者对近代中国历史研究的主要变化趋势。然而,詹隼遭受的绝大部分批评并不是来自于他正在取代的保守主义的右翼学者,而是来自于快速崛起的左翼学者。詹隼始终支持中国共产党的民族主义和抗日战争,他将旨在实现阶级调和的统一战线政策视作共产主义成功的主要原因,他鼓吹共产党领导下的民众运动。他的这些观点都成为人们批评的目标。詹隼嘲笑“庸俗马克思主义者”将研究重心放在社会经济改革上——无论是极端的还是其他形式的改革。詹隼坚持他的右派观点,并将他的理论应用到越南和其他民族解放战争中,他为此遭受到更加激烈的批评。他在1973年的《人民战争分析》一书中写道:“就革命策略而言,只有和民族解放的努力结合到一起时,共产主义才可能获得成功……”。“为了充分动员农民,让他们支持游击战,必须采取土地改革这样的措施满足农民的切身利益。但动员农民唯一真正有效的方法是告诉他们,他们的不幸是由帝国主义的掠夺——通常的表现形式是外国武装侵略——造成的。”[4]

詹隼的观点引发了人们持续而激烈的争论。詹隼开创了一个新的西方中国历史学派,这一学派将地区性根据地作为研究重点,力图从社会经济的角度对共产主义在中国取得的成功进行合理的解释。[5]当然,到1969年,几乎所有人都掌握了游击战争的基本原则。因此,在写作本书之前,我意识到必须仔细分析詹隼理论的矛盾之处并找到对抗权威观点的有效策略。在这种情况下,研究者会很自然地想到,在詹隼引用了大量资料、论证严密的理论中也会不可避免地存在疏漏。詹隼驳回了我最初的两个论文选题(第一个选题是“延安遗产”,第二个是“文化教育的革命性改革”),此后我们选定了“1945—1949年中国的内战”。我选择该题目的理由是,这一时期正好与1937—1945年错开,可以避免与他的文章在内容上产生直接的冲突,而这两个时期又足够接近,可以让我提出与他的观点相对、他必须认真考虑的论点。

不幸的是,不到几个月,我细心设计的策略便遭遇了重大挫折。最初,我的计划看上去十分完美。准备阶段的阅读都指向同一个方向。从1945—1949年,中国共产党的军队已经从一支游击性部队转变成能适应运动战、大规模传统战争的武装力量,并在战场上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但关于这场内战的当代论述几乎是相同的,无论是中国共产党的朋友还是敌人、外国观察家、中国内战的参与者、前军事人员或民间评论者,都一致将中国共产党的获胜归功于基本的“政治”原因。许多人甚至声称,中国共产党的胜利主要是在政治上,而非军事上的。不仅如此,这些当代的评论者还认为,国民党腐败无能、经济管理不善造成的政治上的失败与共产党的胜利具有同等的决定意义。在共产主义获胜的众多政治原因中,最重要的一条据说是中国共产党的土地革命政策,这一政策看上去充分体现了农民民族主义。

研究进展到下一阶段,几乎所有主要的第一手资料给人的感觉都是相似的。薛君度(Hsueh Chun-tu)对斯坦福大学胡佛图书馆有关中国土地改革的著作进行了整理并专门撰写了书目介绍。但他表达的仍是这一领域中的传统观点。在介绍的开始,薛君度用一种十分有把握的语气写道:“在解放区内推行土地改革是中国共产党能够取得军事胜利的最重要因素之一。在反对国民党的斗争中,土地改革赢得了广大农民的积极支持。《土地法大纲》的颁布明确规定了中国共产党的农业政策。”[6]

但是,我接触的资料并不足以充分证明共产党的胜利和土地改革之间有这种直接的因果关系,研究很快就陷于了停顿,似乎进入了死胡同。我有选择性地阅读了许多可以找到的有关1945—1949年中国内战的文献,但这样的阅读甚至不足以让我就这一题目完成一篇质量尚可、篇幅短小的论文,更不用说写出一篇揭示出军事胜利背后的社会经济根源的精彩文章了。只是在很久之后,当本书在进行出版前的校订时,我才终于意识到,几乎所有人在最初都掉进了同一个陷阱,人们都把“土地改革”选做研究对象,从字面意思来理解它,并接受了官方的说法,即这一改革是从1947年开始的。尽管我们并没有掌握多少具体的资料,用于揭示共产党的政治胜利和军事胜利之间的必然关系及其根本原因,但官方的划分方法似乎已经成为人们关于国共实力消长的传统看法中的一个组成部分。

这样,人们便得出了一种折中的结论。人们理所当然地认为,中国共产党成功所必须的条件在1945年之前都已经具备了。在随后的1945—1949年中,共产党只是将军事和政治上的优势转化为最终的胜利,但这种优势只是一种附加的成果,共产党最终夺取政权所需要的革命根据地以及其他重要基础并不是这一时期完成的。我在研究中还进一步剔除了外国政策的因素,许多美国人认为,美国的对华政策对中国内战有着决定性影响。最明显的例子是,20世纪60年代的老一代的保守主义者愤怒地声称,是美国政府的无能让我们失去了中国。但新的观点认为,是否“失去”中国,并不是由我们决定的。因此,我将注意力集中在中国自身的原则上。需要提及的是,我的分析很少涉及军事。之所以这样,有几个原因,其中最现实的原因是有必要限制本书的长度,我本人缺乏军事上的专业知识和兴趣,而且读者已能找到大量已有的或者即将推出的、从一般军事角度描写中国内战的著作。[7]

在划定了这样的“界线”之后,我不敢有把握地说自己能够对中国共产党的成功给出一个明确或理论上的解释。我并不打算写一部有关1945—1949年中国内战的政治历史著作。我的目标较为有限,仅限于对国共两党的政治表现进行比较,希望能为人们以后的研究和著述打下一个基础。我关注的重点在于双方政策的实施,以及这些政策对一般民众的影响。我并没有对共产党的兴起和国民党的衰落进行更深层次的探讨,一个原因是考虑到人们对这一主题的种种争论,给它设立一个边界似乎是很有必要的,另一个原因是我不想被卷入“共产党必然会获胜”这个更具争议性的问题的争论中。但我最终目标的确是通过分析和对比国共两党政治成功和失败的本质,建立一个可以让我们对1945—1949年这段时期留下的悬而未决的问题进行评估的标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