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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伯英有种被强迫的感觉,只好长叹一声:“我也去吧,好歹曾经上下级一场,就算最后送他一程。”

月黑风高杀人夜,汽车驶出城郊,除了车灯照出的光柱,天空大地没有一丝光亮。土路虽是通往蓝田县城的古官道,却也崎岖坑洼,加之前不久多雨,车辙和脚窝把汽车颠簸得像摇元宵。武伯英这才意识到今天闰七月初二,一个月中最黑暗的时段。好在刘天章来选过刑场,道路和地形熟悉,不至于迷失方向或冲入田中。刘天章把车开得飞快,武伯英感觉心脏都要被颠出来了,而心本来就一直提在嗓子眼,强压着,维系着。

刘天章选的地方很好,快到浐河边时,已经能听到激烈的水声。从官道的分岔南拐,朝上游走了两里左右,就到了刑场。岔道用来过河的季节性土木路桥,已经被新下来的山洪冲垮,不会有行人经过,行刑场非常方便也非常隐秘。河水在此处拐弯,冲出了一个高塄,中间留着的河滩不宽,一边是河水一边是土崖,很好警戒。一辆卡车停在路边,两个中统的喽啰提着手枪警戒,看见车灯赶忙迎了过来。

刘天章关灯、熄火、下车,没管武伯英,他也没有下车的意思。一个喽啰报告说:“主任,不肯跪,先把干腿打断了,硬叫跪下了。”

刘天章边朝河边走边答应着:“不跪下不好开枪。”

武伯英充眼全是黑色,因为太黑以至于变成了翠绿。想起五年前上海龙华河边那个夜晚,特工总部特派员齐北枪毙孪生兄弟武仲明,应和面前这个行刑场面相差无几。都是一样的大好青年,都是一样的残酷敌手,都是一样的悲惨结局。武伯英怕自己流泪,竭力睁大眼睛朝河滩看去,却什么也看不到。隔了片刻,一道红光亮起,刹那能看到河对岸的矮树,随即巨响传来,瞬间压住了轰鸣水声。柯尔特手枪特有的枪声,监斩官刘天章也充当了刽子手,随后七八个人影模糊地从河滩上来,一个走到轿车旁边,其他的爬上了卡车。

刘天章打开车灯发动轿车,一手操方向盘,一手摸摸后脑勺,没回头随口说:“一枪打在这里,一脚踹到河里,干净利索。”

刘天章随着话音踏下了油门,就像蹬尸体下河一样,发动机发出刺耳的轰鸣,轿车朝前蹿了一下。此时后面卡车大灯亮起,明晃晃照着他的后脑勺,武伯英看着用发胶梳理整齐的后包头,突然也有把柯尔特枪口顶住然后扣动扳机的冲动。经过交换,自己这把枪是刘天章的枪,刘天章杀师孟的枪是自己的枪。从师孟被捕到枪毙,算起也不过三十个小时,刘天章迅速敏捷,手段不是一般的毒辣。武伯英不敢接触任何人,连师孟最后一面都不能见,自己肯定被盯上了。也许刘天章想将师孟案办成窝案,牵连上自己,一定有此想法。要反击密查,最好就是先将自己打倒,幸好当着他面,打死了郝连秀,表明了和共产党的明晰界限,还可抵挡。也许刘天章申请逮捕的人,也包括自己,被蒋鼎文挡住,有这可能。

伍云甫得到师孟被枪决的密报消息,已是午夜过后。他睡意立刻全被驱散,起来到办公室呆坐。站起来踱步,再也坐不下来,走走停停,反复丈量地面。屋外黑暗,屋内明亮,站在窗前看不到院中熟悉的景物,只能看见玻璃中的自己,就和八办在西安城里的情形一样。夜间警卫敲门报告,有个自称名叫师孔的人求见,才让伍云甫吃惊之后暂停了悲伤。“快让进来!”

师孔进来卸下伪装的胡子,摘掉假发套,正是师应山,非常焦急地问:“师孟被刘天章抓了,你听说了吗?”

急病碰见了慢郎中,伍云甫过去关上房门:“听说了。”

师应山带着怨气,将假发套摔在桌上:“我申请组织批准,允许我暴露兄弟关系,利用身份营救他。”

伍云甫眼睛里浮上一层悲伤:“来不及了,几个小时前,已经被秘密处决了。”

师应山不相信耳朵,走过来了欺近问:“谁说的?”

“潜伏同志,绝对可靠。”

师应山头晕,伸手想扶东西却扶空,腿蹁跹着跌坐在椅子上。“那就一定错不了,已经是事实了。”

伍云甫任他痛苦,知道劝慰不了,隔了良久才道:“如果他还活着,我一定想办法。哪怕用在延安抓住的内奸交换,也要保住师孟性命。但是已经迟了,刘天章的手太狠太快。你俩的关系还没有暴露,一定要保住你,不能被牵连。”

师应山侧头盯着地面,目光愤愤不平。“如果不是被抓的消息,我还不知道他也是地下党。现在迟了,说什么都没用,说什么都白搭。事后诸葛亮,再多办法都换不回他的命。我只想问一句,他从什么时候开始,加入党组织的?”

伍云甫理解他的心情,也接受埋怨:“有四五年了,我接手时,他已经是了。”

师应山失神道:“一年多前,我向你提起过,希望由我发展他,因为他还算是个倾向于进步的青年。可你不同意,认为万一不成功,就会暴露我自己。他是我亲弟弟,就算曾经是调查处的,也不会出卖我。可你还是不同意,我当时认为你有道理,谁承想原来他早都是了。如果你把实情告诉我,我会提醒他,我会保护他,不至于今天这个结果。”

伍云甫不接受自由化责备:“师孔同志,你是十几年的老党员了,知道组织纪律的重要性。不是我不想告诉你,而是纪律不允许。搞秘密战线工作,更要讲求纪律,不然什么成绩都取得不了。你们分属于不同的两条线,肯定不能互相知晓真正身份。就算两根线都在我手里,也不能告诉你。我现在可以告诉你,师孟也向我提起过发展你。他说你在大革命时期,是陕北第一次党代会的代表。后来因为和组织失去联系,才到西安谋生,他正是你带上革命道路的。我同样也拒绝了,告诉他此一时彼一时,风筝断了线,就别想再收回来了。”

师应山心中最柔软部分被打动,抬头看着他,嘴咧得很大,却发不出哭声,眼泪如断线的珠子。“那他到死,都不知道,我是被组织派到西安来的,并没改变信仰?”

伍云甫看着泪眼,心中非常难过,还是狠心点点头:“不知道。”

师应山仰身靠紧椅背,抬头紧闭双眼,挡住汹涌的眼泪。把嘴唇咬在牙间,压抑无声地哭着,浑身抖动,痛不欲生。伍云甫走到他身边,把一只手搭在肩上,想要给些安慰。师应山伸手想扒掉,没有扒动,继而抓住用力攥着,压制住浑身颤抖。良久后他终于平静下来,一时从悲伤中走不出来。“我就是感觉,我像断了线的风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