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第3/5页)

起灵之后,留下几个人收拾打扫,其他人都去送葬。徐亦觉喝得有些多,又不愿晒太阳,就在西厢房罗汉床上歇晌。阴阳先生挑着招魂幡走在最前,司仪跟在后面,将小白花合着纸钱沿途抛撒,和尚、道士、法师鱼贯而出,自成一统敲打念叨,乱作一团但各有其妙,八人大抬的冥轿跟在后面。棺后跟着武伯英和师应山,拉着两根从棺冕上牵出的黑绫子,身后人抓着相跟成两行。几辆汽车缓缓开在最后,吉普车拉着金童玉女和几样纸货。虽无软硬纸幡、花圈花斗,也无哭声悲歌、唢呐鼓乐,在街上也是浩荡迤逦而行。瞧热闹的街坊议论纷纷,都说武家这次过白事是新式葬礼。

送葬队伍刚出后宰门街口,从南边过来另一家送葬队伍,鼓乐喧天,悲声豪放。今天黄道吉日,也是安埋何金玉的日子,武伯英叫停自家人马,闪在北大街东边让道。何家满门感激武家大先生的厚意,几个长辈专门过来致谢,给王立长揖到地烧了一道路纸,又说了一堆好话。

洪富娃杀死的两个人,携手去城北入土,武伯英看着何家仪仗鱼贯而过,低声对师应山道:“刘天章来,给我说了个事。”

师应山偏头看看他:“也给我说了。”

“你说洪老五这么难挖,会不会逃远了?”

“不会,他的窝就在城里,人肯定还在城里。如果逃出城,我已经下了通缉令,比在城里还危险。”

“看来洪老五绑人,和宣侠父无关了,另有地点。”

师应山自有看法,咬咬下唇道:“我去年破过一个抢人案,几个流窜强盗,踩点瞄准了一区的农会理事长。算准他要去长安发粮棉奖金的日子,在郊外路边伏击,抢钱杀人。案最后破了,很费了些周折,理事长那天跑办公室跑银行走了很多地方,半个月确定不了抢劫地点。我沿他去长安的路线仔细查找,在路边麦地里发现了新土,起出来却是一条死狗。后来他们翻把,我又仔细审问,原来尸体就在死狗底下,起出来交给了苦主。这个障眼法使得巧妙,那你说洪老五绑杀林组长这件事,是不是就是那条死狗呢?”

“如果洪老五真是那条狗,最好在死之前把他拿住,不然要是被别人抢了先,真成了死狗,就失去了价值。”武伯英缓缓点头,心中佩服,见解相合,觉得刘天章也有问题,变得更加复杂混乱。

师应山苦笑:“比较难,说不定,狗已经死了。”

朝墓坑里下王立的棺材时,武伯英控制不住,眼泪如出闸水般顷刻涌出来,和着汗水一起流进嘴中,咸苦酸涩。填土箍包,焚化纸货,武伯英把胸前的白花扯下,扔进了火中。可怜的王立,死得不明不白,死得干场没水,一定要把事弄大,才对得起他的死。对着灼人的火焰,他发誓报仇,不光洪老五,还有和此事有关的全部人。

师应山在墓场给雇来的人结清了利是,大部分人从坟上就四散了,自己人回到武宅。徐亦觉被侯文选灌多了酒,还在西厢房睡着未起,师应山让兼职账房给武伯英交账。武伯英一股脑交还,让他分谢帮忙料理的弟兄。师应山坚辞不收,推说这两天累了,带着人匆忙离开,各回各家休息。武伯英感激他的厚意,却没办法感谢,一直送到街口才回来。王立就这么悄无声息地去了,武伯英感觉非常凄凉,大大的宅子独独的自己,顺腿坐在堂屋口的闲凳子上抽烟,想事想人想命运。

罗子春几个帮着苦力收拾院子,拆了小席棚,打了临时灶台,洒扫了院子,竭力恢复原样。玲子跟着几个厨子里外忙活,洗涮碗碟,归置器物。清器租主赶来了马车,把碟盘碗盏拉走,又跑了一趟,拉走了桌椅板凳。武伯英只好站起来,让出屁股下的凳子,从冥想中返回现实,走到前院看手下们忙活,吩咐说:“你们几个,搬过来住吧,租的房子退了,租金就不退了。”

赵庸应声遵命,知道武专员既孤独又害怕,找人做伴。

武伯英又对罗子春道:“你的未婚妻,也住过来,给咱们做饭,工钱按你的工资水平开。现在是非常时期,一切都要小心,也不能在外面吃饭,出入和执行任务,必须两人以上。我们专署,刚开张,实力弱,过个一年半载,就不用这么小心了。”

罗子春一愣:“她是个女的,住过来不方便,我们还没有成家。”

武伯英知他矫情:“你媳妇不是女的,还是个男的不成,没成家你就把家成了,东厢房给你们当新房。”

罗子春还想修正指令,徐亦觉从二门出来,酒饱睡足,志得意满,大声叫嚷。“事都弄完了?麻利,麻利!我刚打了个瞌睡,你们把人埋了,把啥都收拾好了。老武,不好意思,来给你帮忙的,啥都没弄。吃了一肚子,喝了一绷子,睡了一趸子。”

武伯英笑了:“你这顺便话说得很好,这就走呀,我还没给你泡茶呢?”

徐亦觉不觉得奚落,反倒反身朝回走:“走,泡茶,喝了酒,口渴。尝尝你的好茶,我可听说了,你家有你爷存的普洱。越陈越香,几十年,生茶都变熟茶了。”

重回西厢房,武伯英操持泡茶,徐亦觉盘腿坐在罗汉床上饮用,几盅茶下肚,说了些咸淡话,讲了点琐碎事。徐亦觉酒还没全醒,右手捏着“七”字佐话,劝他要看开,死人的事每天都有,只是迟早问题。武伯英知他先拿闲话垫场,一定有重要话讲,就应和着等他。徐亦觉终于说到了实质:“抗战时期,讲的是国共合作,要还像以前那么对付共产党,就要犯众怒挨臭骂。宣侠父失踪就是这样,为啥都这么怕你,就怕你把这膏药贴在面门上,尿脬打人,不疼臊气大。现在对付共产党,就是光盯不抓,光禁不止。”

“听你这意思,等着和我说话,就是要怪我了?”

徐亦觉被搅乱了话路:“没有怪你,我哪敢怪你。只是想给你表明,我们不可能干这事。你现在找出了洪老五,有可能弄这事。这号儿亡命之徒,根本就不怕人骂。为个烧饼都能要人命,管你是谁。只要有自行车,就敢下手抢。”

武伯英突然意识到,刘天章、徐亦觉不约而同说起洪老五,还硬向图财害命上靠,想把事情简单化。看似信任般的透露,却选错了日子,时间上犯了冲突。他们趁丧事一来,就觉得不仅友谊这么简单。超出了常理的好,就埋有特别的坏。虽看似毫无关联,但能感觉到联系,在用各自的方法,要引偏调查方向。如果分头也不如此明显,恰恰同时,似乎得了同一人指令,只是因为积怨没有提前沟通。如果之前,武伯英立刻就会想到蒋鼎文,但现在却隐隐感觉还有一个人。这个人到底是谁呢,到底是哪方力量呢,到底有怎样的关系呢,到底他们只是刺探还是参与了呢?处处是答案,也就没有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