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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子春点点头,带着使命感下了车。

武伯英驾车去了一马路,明晃晃停在新新旅社门口,提着皮包下车。他没进旅社,而是走进了对面的茶棚。茶棚很简陋,没墙没门,几根椽子撑着苇子顶,摆着几张旧桌几圈旧板凳,晚上家什一撤,只剩个棚子。在一马路这穷地方开张,和尔雅茶社之类差着几个档次。主卖大碗凉茶,供低阶层的人便宜解渴,还捎卖几种面食,供下苦人实惠果腹,间或煽点儿醪糟鸡蛋,供路过的和过路的充饥。

武伯英在茶棚最里的桌子坐下,打开皮包掏出竹根茶叶罐,又掏出了绣花缎袋包裹的宜兴小壶和建阳小盏,十足纨绔模样。他吩咐迎过来的店家,每锅水烧开之后,添火烧到冒牛眼骨朵,先送来一小铁壶,然后再下大杆茶叶子。水按茶价收,店家既是老板又是小二,听言不亦乐乎,当即就拎来一壶开水。

第一壶茶泡就,武伯英品了一盏,然后把目光从街面上收回,从皮包内掏出一本书,翻到昨晚的界畔,全神贯注观瞧。隔了一会儿,疯癫老叫花子蹒跚而来,搭在肩上的一对骨板,随着步伐敲打前胸后背,铜铃叮当乱响。武伯英抬眼看了看,然后又把眼睛只往字里行间瞅着,不以为意。老花对自己地盘上新出现的这辆汽车很感兴趣,表情里多少有些吃惊,拎着两只骨板转圈看了一遭。然后笑嘻嘻地摇响铃铛,编筐子卖笼子,现攒了一段道情:

一马路,走几里,最值钱的就是你;

不吃草,光烧油,气力大得赛马牛。

铁壳子,胶轮子,置你花了大银子;

黑皮子,软椅子,里头坐个蛮女子。

你姓王,你姓赵,看着就像没人要;

他姓张,他姓李,把你撂下没人理。

长得稀,没人要,主家把你胡撂;

再问下,没人管,我就开走换糕点。

换糕点,没这胆,主人有头又有脸;

皮鞭子,凉水蘸,打我尻子浑身颤。

路过的三教九流,听着他的唱词可乐,放慢了步子,停下来围观,一半为了得乐,一半为了开眼,都瞅着高档的小车观瞧。老花边唱眼睛边四处搜寻,似乎看到了茶棚里的武伯英,返回日常盘桓的地方。在旅社房屋投射的阴影里站定后,他把道情调换成板子腔,用骨板敲着板眼,唱起了名为《散花》的开场秧词,继续招揽听众看客。

白玉兰,赛银子,乡里婆娘串门子。

走进俺的二门子,拾了一锭白银子。

男人就要请神子,女人就要扯裙子。

打捶骂仗定不下,狠气借给对门子。

嗨,瞎折腾,呀呼咦嚎咦哪哈,呼儿哪呼咦呼呀,噢嚎噢嚎咦哪呼!

正月开,水仙花,乡里婆娘拴娃娃。

头顶香盘手端蜡,走进庙门就趴下。

磕一个头扎一根蜡,拾起来就把泥鳅掐。

吃到嘴里泥啦啦,咽到肚子冰哇哇。

只觉得奶胀肚子大,咯儿咛儿地走回家。

只说这次添娃呀,当家的快接娃。

洗娃水的都烧下,老娘婆的都叫下。

十张麻纸都揭下,定心米汤都熬下。

嗤爆——放了个屁,把那老汉气趴下。

嗨,空心欢,呀呼咦嚎咦哪哈,呼儿哪呼咦呼呀,噢嚎噢嚎咦哪呼!

前两个花唱完,把围观车子的人都拉了过来,那些在街边等活计的苦力和车夫,叼着烟锅也聚拢了过来,场子围圆了。

桃花粉,开扶风,扶风东边是武功。

武功有个上改寺,上改寺里挂铁钟。

来了个徒儿爱敲钟,敲铁钟惹马蜂。

钟噌噌蜂嗡嗡,把颊蜇得胀嘭嘭。

嗨,自作践,呀呼咦嚎咦哪哈,呼儿哪呼咦呼呀,噢嚎噢嚎咦哪呼!

马莲花开一撮撮,人活在世上有背锅。

背锅子人心眼多,舍不得吃舍不得喝。

攒下银钱办老婆,办下老婆是背锅。

白天做活锅对锅,晚上睡觉锅摞锅。

嗨,甭拨渣,呀呼咦嚎咦哪哈,呼儿哪呼咦呼呀,噢嚎噢嚎咦哪呼!

最后这句唱词里的荤味儿隐语,再次惹得人群哄然大笑,非常开怀。

石榴花开一朵朵,人到世上有豁豁。

豁豁生下不积留,鼻子底下一道沟。

未曾说话把气走,把鼻淌到嘴里头。

木匠拿胶粘不严,两个门牙凉飕飕。

嗨,怪天生,呀呼咦嚎咦哪哈,呼儿哪呼咦呼呀,噢嚎噢嚎咦哪呼!

大麦开花赛小麦,两口子商量烙锅盔。

烙下的锅盔娃要掰,气得他爹把娃摔。

娃说大呀大呀你甭摔,长大了与你挠脊背。

嗨,会巴结,呀呼咦嚎咦哪哈,呼儿哪呼咦呼呀,噢嚎噢嚎咦哪呼!

这两段唱到后面的辅调,众人熟了腔口,跟着一起唱和,甚是热闹。

世上最香是桂花,乡里婆娘看戏呀。

梳油头呀把粉搽,鬓角别个银簪花。

一下走到台底下,开场一打看啥呀。

寒窑探女唱得好,崽娃惹得没听下。

一霎时哪白雨下,带子缠裹脚拉。

精脚崴在泥地下,摸摸揣揣溜回家。

炕边找火点灯呀,男人一见生了气。

揪住帽根打几下,婆娘家性子大。

舀碗凉水淹死呀,吃口蜂糖毒死呀。

铰截线线吊死呀,棉花包上碰死呀。

拿根鸡毛抹死呀,男人一见害了怕。

把你一死可咋呀,谁再给我添娃娃。

嗨,胡有理,呀呼咦嚎咦哪哈,呼儿哪呼咦呼呀,噢嚎噢嚎咦哪呼!

老花一来,武伯英就看到了,人群每次发出笑声,他都要侧目瞥下,旋即又回到书页上,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犹如阳春白雪鄙夷下里巴人。实际武伯英心中,对老花无比佩服,想起前天在包间中一本正经的老交通,突然就能在太阳底下装疯卖傻,变化之快非凡人所能自如。起码自己就不行,只会一本正经,不会装秧子。

索草开花一包灰,敬德李逵战张飞。

包公帮忙来得快呀,天下黑娃凑堆堆。

你爹黑你妈黑,你爷黑你婆黑。

叫你外婆比颜色,你外婆倒比锅底黑。

叫你妗子比颜色,你妗子是个茄子色。

叫你舅也比颜色,你舅吆了个黑牛。

拉着铁犁在灰土地里,嘚儿唩唩种荞麦。

嗨,甭嫌谁,呀呼咦嚎咦哪哈,呼儿哪呼咦呼呀,噢嚎噢嚎咦哪呼!

就连茶棚的店家,一边干活也一边随着搭腔哼哼,和着叫花子的拖音。武伯英就放下书看了一看,心中大吃一惊,老花打板的手法变化很多,如果只为敲板没必要这样花哨,仅仅卖弄也解释不了。也许老花正是用此巧妙的办法,在向自己人传递信息,各种手法完全可以作为电码使用,发出重要消息,既隐蔽又快捷。只消围观的人群中有自己人,或者远处楼上有人用望远镜观看,后一种可能性最大,可以边看边记录。而老花只需要前一天晚上记熟要传递的内容,或者熟能生巧,或者个中老手,所发即所想,这就太厉害了,也是对手想破脑袋也不能发现的奥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