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锦心却没说话,反朝香绢看了一眼。

香绢默默出了门,轻轻扣上了锁。

锦鱼慢慢喝了一口茶,极清淡的茶香,怪好喝的,不知是什么茶。

锦心却站了起来,指了指立在屋子正中间的螺钿彩漆花鸟屏风:“你随我进来。”

锦鱼便跟着她转到了屏风后头,却见一条长长的乌木案子,上面堆满了各色锦缎,还有大大小小的礼盒。

“这些都是别人送我的。妹妹随便挑罢。”锦心挑着眼角看她,有种明明白白的优越感,叫人怪讨厌的。

锦鱼上手摸了摸那些锦缎,入手细腻厚实,再看花色精致繁复,配色鲜亮。最近她在准备嫁妆,倒知道行价,这样的货色,一匹至少要十两银子。

她想了想,笑道:“无功不受?,姐姐好端端地送我东西做什么?”

就见锦心眼神一亮,右嘴角慢慢扬起。这个表情跟许夫人倒像了个十足。

“妹妹果然是个聪明人。我还担心……不如打开天窗说亮话罢。人虽是你救的,可光凭这救命之恩,你也踏不进敬国公府的门槛。再则,我与小公爷……我们……”

提起小公爷,锦心一张脸像一点胭脂沾了水,慢慢地晕在了雪白的纸上。

“也……也算得是青梅竹马。便是没有这救命之恩……也……彼此……早就……你……你也别觉得委屈,日后再后悔,传出些没用的闲话,说……说我抢了你的亲事。”

锦心的声音起起伏伏,说到亲事,到底害羞,几乎听不清。

锦鱼那日在花厅便知道锦心喜欢小公爷,小公爷对锦心也并非全无情愫。

她从来没想过要踏进敬国公府的门槛,搅和到他们之间去。

可听锦心这么说,却觉得有些得了便宜还卖乖。如果没有这救命之恩,她也能嫁进敬国公府,她又何必心虚地给她送礼呢?不就是封口费么。

可惜她跟许夫人早有交易,却不能再收锦心的礼。

想到此处,她不由心头一动,她见不着许夫人,可锦心能见着啊。

她便上前主动拉住锦心的手,弯弯嘴角道:“我与姐姐所求不同。我自来说话算话,从不出尔反尔。回头母亲回来了,还请姐姐转告母亲,我所求之事,还望尽快有个结果才好。”

她倒有些担心许夫人答应她的条件是在逛她的,不然怎么这么久了一点消息都没有。人也找不到,倒像是故意在躲着她一般。

锦心杏眼微挑,十分自信:“只要你不在父亲和老太太面前出尔反尔,传出些闲话来,我便当你是我最好的妹妹。母亲那里,我自然帮你催着。”想想,脸上又带了几分羞怯的笑意:“听说你家江三郎跟……他……也是极要好的,日后我们敬国公府对你们,定会照拂一二。”

她家江三郎?锦鱼倒不反感这话,也微微笑了起来。

虽然她并不指望沾敬国公府的光,可多个朋友总比多个敌人好。

两人又闲话一阵,锦鱼才知道原来是大姐锦熙又有了身孕。

许夫人一大早得了喜讯,便大包小包,急急跑到宜春侯府看望去了。

*

也许是最近喜事太多,许夫人心情好,也可能是有锦心帮着说好话,过了四五日,那天她刚吃完午饭,王妈妈就亲自来叫她到古香堂去。

锦鱼到了那里,就见许夫人满面红光,得意洋洋地又给她猛卖了一通好,说这脱籍的事如何如何费事,这才把秦氏与梅姨的脱籍文书拿给了锦鱼。

如今不比前朝,没有了官户、杂户,奴婢一免便可为良。

锦鱼捧着那文书,眼圈发热。

轻飘飘两张硬黄纸,表层微微泛着蜡光,平滑如丝,盖着方方正正的红色京兆府官印。

这两张纸曾经像两座大山,压得她娘腰总是勾着,膝盖总站不直溜。

如今她娘成了良民,能蓄私产,能当家作主,再离开了侯府,活得定会更舒坦。

却听许夫人道:“按理锦心跟你的亲事,要隔开些才好。只是我找高僧算了算日子,只有明年四月里十二十五这两个日子最好。要么你们同日成亲,要么……你的亲事晚上三日。却又正赶上锦心回门……所以,我跟侯爷合计了合计,不如两好并一好,双喜临门,叫你们两姐妹就定在四月十二,同日出嫁。”

锦鱼正沉浸在替她娘成功脱籍的兴奋中,晕乎乎地也没多想,便道:“全凭母亲作主。”

*

锦鱼一路脚下生风,几乎是跑回浅秋院的。

秦氏见她小脸放光,跑得额角都是汗,忙给她倒了杯井水镇着的葡萄饮子,拉她在堂屋八仙桌前坐下,笑问:“难不成有什么好事?”

锦鱼左手掏出手绢擦汗,右手端起琉璃杯,把凉凉的葡萄饮子一饮而尽。

这才献宝一般从袖中掏出文书拿给秦氏看。

不想秦氏接过一看,顿时脸色大变,不但全无喜色,反厉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好端端的,她怎么会这般好……”话说到一半,她猛地抬头,一向带着轻愁的眉眼间俱是厉色:“你……你要气死我么?!我就觉得怪道,怎么你死活要结永胜侯府的亲事,你说……你是不是为了我跟你梅姨,才听任她摆布,要嫁那个绣花枕头的?!”

锦鱼从未见她娘如此表情,手上捏着的罗汉杯一滑手,咕噜滚下了桌,“哐当”一声摔成几片,她吓得抽了抽脚,忙道:“不是不是,娘……我这是一举两得,一石二鸟,占了大便宜了。”

却见秦氏泪如雨下,哽咽道:“若非如此,这么大的事,你怎么连个影子都没跟我提过!小鱼,我是你娘,我把你带到这世上来受这遭罪,看着你明明样样都比别人好,却样样都不如别人,我这心里比钝刀子割肉还痛!你怎么就不懂我的心呢!为了我,你嫁了个没用的女婿,我……我……还不如一头撞死了,省得拖累了你的好!”

锦鱼急得忙站起身,冲到堂屋门口,看了看左右,见只有幽菊站在门边,别的丫头都不见影子,忙让幽菊守着,别叫人靠近。这才转身回来关上门,走到秦氏身边,低声道:“齐大非偶,反正我也够不上敬国公府的高枝,拿这个功劳替娘跟梅姨脱了籍,不是皆大欢喜么?!”

不想这话根本没安慰到她娘,就见她娘浓密的睫毛底下流出眼泪来,顺着雪白的面颊,泪痕一道道不住地滑落,直达到略微苍白的嘴唇边。嘴唇痛苦地轻轻颤动着,那些眼泪无处可去,似乎都流进了她的心里。

锦鱼只觉得心痛如绞,哪里还顾得害羞,冲口急道:“娘……我就瞧中了江三郎。他有用没用我都只想嫁他。并不是为了娘。”

其实是有些后悔的。

不是后悔这桩亲事,而是后悔当初把两个条件绑在了一处。如今跟她娘倒说不清楚了,白让她娘替她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