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活着

第一节

高吉龙和王玥是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逃走的。

在这之前,他和王玥曾受到过多次的审讯,负责审讯他们的是驻滇部队特别行动处的处长,处长姓沈,戴着眼镜,挺斯文的样子。

斯文的沈处长并没有穷凶极恶,而是一遍遍地问高吉龙和王玥退出缅甸的经过。

在这之前,沈处长已命人带他们洗了澡又换上了干净的军衣,并吩咐医生给他们检查了身体。于是高吉龙和王玥又恢复了原来的面目。

高吉龙在受审时,仍不明白这一切意味着什么,他们终于走出了丛林,回到了自己的祖国,这些,足以让他感到欣慰了。有什么比这更重要呢?他们当初没有去印度,而是一直向北,当时他们最大的希望就是回国。险恶的丛林,无情地吞噬着他们,九死一生,他和王玥终于走出了丛林,走回到了自己日思夜想的祖国。

“西安事变”之后,东北军的处境,已经使他感受到国民党军队的黑暗,此时,处于眼前这种境地,他对这支军队已不抱任何希望了。他坐在囚禁室的小屋里,心如死水,脑子里不时地闪现出丛林的情景。一想起丛林,他的头就一阵阵地晕眩。他闭上眼睛,努力使自己忘掉丛林里发生的一切,可是他不能,无论如何也不能,丛林里的一幕幕放电影似的在他眼前不停地闪现,这一切让他头晕目眩,他就死死抱住头。

王玥对这一切不能理解,她没有料到的是自己千辛万苦,终于回来了,却落到眼前这种场景。负责看守他们的士兵,刚开始企图把两人分开囚禁起来,王玥死活不同意,在这种时候,她不能失去高吉龙,在丛林里高吉龙是她的一切,如果没有高吉龙也许她早就失去了生存下去的希望。走出丛林高吉龙仍是她的精神支柱,她无法在这时失去高吉龙,她把事情已经想到最坏的程度了,也有可能他们要受到军法处治。在那些人眼里,他们是逃兵,有一千条理由杀死他们。王玥想,既然没有死在缅北丛林已经是万幸了,她想起了死在丛林里的那些战友,他们死得是那么悲惨,那么无声无息,就像枝头飘下来的一片树叶,说死就死了。死亡,在王玥的感受里,已变得不那么可怕了,当初她的父母惨死在日本人的飞机下,她已经就觉得死与生离得是那么的近,丛林里的死亡,让她把死亡看得更加彻底,更加干净,像一阵随时会吹来的风。

在囚禁室里,她把自己的头枕在高吉龙的腿上,望着他的脸,笑着说:

“咱们没能一起死在丛林,就死在这里吧。”

高吉龙听了王玥的话,心里一时很不是滋味,他抚摸着她的头发,她的头发长长地披散在他的腿上。他说:“你的头发长了,也该剪一剪了。”

她坐起来,背朝着他,说:“你帮我编一回辫子吧。”

高吉龙攥住了她的头发,她的头发是那么密,那么黑,他有些笨拙地为她编着。她嘴里哼着一支歌,是她在缅甸学会的一支情歌,歌名就叫《我让哥哥编小辫》。

她唱着唱着,自己的脸却先红了。

他终于为她编好了小辫,她仰头又躺在了他的腿上,望着他说:

“我们能死在一起,我已经心满意足了。”

说完,她的眼角流下了两行眼泪。他在伸出手为她试泪的时候,想到了春娥,她怀着几个月的孩子,被日本人强奸了,后又惨死在日本人刀下。这时,他强烈地感到活着是多么的美好。生的欲望此时占居了他的整个意识,他要复仇,为春娥,为没有出生的孩子,还有母亲,以及所有死在日本人刀下的中国人。想到这,他抓住了她的手,用劲地握着,说:

“我们不能死,还没有到死的时候,我们要活下去。”

她看到他眼里闪过的亮光,坐了起来,望着他,冲他点了点头。

沈处长再一次审讯他们时,他们不再沉默了,他们向沈处长叙说了丛林里发生的一切,高吉龙不想回忆丛林里发生的一切,可是为了自己能和王玥生存下去,他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叙述丛林中发生的一切。

沈处长不停地做着笔录,沈处长似乎被他们的叙述打动了,不停地摘下眼镜,揉一揉眼睛。

在这期间,高吉龙和王玥的命运发生了变化。

远征军司令陈诚因病回重庆休养,杜聿明不管怎么说也是败军之将,再加上派系之争,蒋介石在这种情况下很难再启用杜聿明了,于是卫立煌走马上任了,担负起了再次反攻缅甸的重任。

卫立煌一上任,便调集部队在滇西屯兵数十万,另一方面,在印度,由美军指挥训练的中国远征军也在加紧训练,美国派出空军越过喜马拉雅山一次次往返于印度和重庆之间,把中国部队源源不断地运到了印度,两股部队正在伺机反攻缅甸。

卫立煌一上任,便用人不疑,他不仅调来了蒋介石的嫡系部队,同时也把东北军调到了滇西前线。以前蒋介石已把东北军化整为零,卫立煌为了鼓舞东北军的士气,重又把东北军聚集在一起,成立了反攻缅甸的五十三军。军长周福成曾和高吉龙打过交道。周福成还是师长时,高吉龙那时是东北军大帅府的警卫连长,每次大帅开会、议事,高吉龙经常和周福成碰面,周福成似乎也很喜欢精干有为的高吉龙,每次见面,总要拍一拍高吉龙的肩膀说:“小老弟,到我那去干吧,给你个团副当当怎么样呀?”

高吉龙就笑笑说:“谢谢周师长的赏识,日后兄弟一定为您效劳!”

高吉龙亲率一个东北营随十万大军第一批进入缅甸,这件事在东北军中就传开了。东北军所有官兵不仅期待着远征军在缅甸能旗开得胜,他们更期望着东北营能打出威风,打出士气,为受够了气的东北军争回一些脸面。

周福成一进入滇西便开始打听东北营的情况,他知道,远征军败了,而且一败涂地,他更想知道东北营弟兄们的命运,他记挂着高吉龙。

当周福成听说高吉龙正在被囚禁时,他受不了了,作为军长,他知道东北军在蒋介石部队中的地位,少帅被调离了东北军,现在他的好兄弟,九死一生从缅甸回来,不仅没有受到器重,反而被囚禁了起来。当他得知这一消息时,马上带着随从来到了宋希濂的滇西指挥部,指名道姓地要人。

宋希濂和东北军并没有什么瓜葛,也没有什么仇恨,有的只是上层之间的恩怨。前几日,他曾听说抓到了不少从前线退回来的官兵,他命人审查,是想抓住一些参战人员的把柄,为日后在蒋介石面前有个交待,同时也使自己在这派系之争中立于不败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