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第2/2页)

“莲姑娘!”松叔叔抹着胡上的泪珠,低声的叫。“莲姑娘!说会儿话吧!”

梦莲没有什么多余的动作与撒娇,用手绢轻轻搌了搌眼,大方的,坚决的,收住了泪。

从泪里,她提出声音来:“松叔叔!”

松叔叔自动的坐下,右手用力的擦那被泪流湿的胡须,呆呆的看着莲姑娘。她低声的,简单扼要的,把心中的委屈告诉了他。“怎么办呢?松叔叔!”

“怎么办?”松叔叔只给了这么个回响,并没有什么办法。

“我想逃出去,可是怎么逃呢?”她把声音放得极低。松叔叔摇了摇头。“那要小心!

一位千金小姐,在这兵荒马乱的时候,往哪里逃?“

松叔叔的同情,关切,谨慎,给了她很大的安慰,虽然他并没有高明的主意。

“不逃吧,又不行!”她的眉头皱了一下;紧跟着,脸上似乎又微微有点笑意;不是对事情乐观,而是因松叔叔在一旁,她觉得心中痛快。

“不逃又不行!”他象一座山似的,碰回来她的声音。“怎办呢?”

松叔叔的腮紧紧的动,又楞起来。楞了有三四分钟,他才找到了话:“莲姑娘!要逃的话,我跟着你!可是有一层,我放心不下我的那个畜生和媳妇!日本人到处找女人,王屯的李寡妇跟她的十八岁的姑娘,就是十二天以前,都——莲姑娘,你明白,我不敢细说!我不放心儿媳妇!”“我不能连累你老人家!”

“可是,只有我跟着你,你才敢放心的往外逃!”

这一老一少的心碰到了一处。他们还没有想出办法,可是心中碰到了温暖与希望。他们觉得,只要他们不向敌人投降,他们就必有自救自拔的办法,虽然其中是有多少多少危险与困难。

“莲姑娘,我先问你一件事。”

“什么?”她的脸上确是有了笑纹,她高兴,她觉出自己的重要。

“我打听出来,”松叔叔把声音放得极低:“咱们的县长现在住在大柳镇!”

“怎样?”她凑近他一些。

“我打算去交钱粮!”

“交钱粮?”她仿佛根本不晓得天下还有这么一种事情。“我为是给举人公减轻点罪过!”他的声音已低得象耳语。

梦莲想了一会儿。“我明白了!应当这么办!”“有人已经这么办了,把钱粮交到‘咱们’的县长那里去。咱们也应当那么办,好教县长知道举人公并没真‘随’了日本鬼子,他还是大中国的人!”松叔叔的神气教梦莲看出来,他虽然是要帮举人公的忙,可是他并不敢直接去和举人公讲;他知道举人公爱钱。

梦莲半天没言语。战争把她改了,她现在已学会了怎样去思索。从前,她的一切举动都决定于一时的高兴;现在,她已被战争把她压倒在地,她须设法用思想与计划教自己立起来。“你,松叔叔,去跟爸爸说。我不能去,他和我刚刚闹了气。他爱钱,也更爱命!说明你的来意,你看他的眼珠紧紧的转,事情就算成了!”

“噢,”松叔叔立起来,用手背擦了擦迎风流泪的眼。“莲姑娘,举人公若是愿意,我就跑一趟!一百二十里地,我一天半就能赶到。就手儿我也看看路上的情形,要是好走的话,莲姑娘你逃走可就有点,有点——”

“把握了!”梦莲给他找到了适当的字而后,她心中一亮,好象已经看见可以逃走,可以恢复自由的一条大道。

松叔叔用几根枣木棍子似的手指拍了拍衣服上的土,蹂了蹂大洒鞋,又干嗽了一两声,去见举人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