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厉树人是天生下来的领袖人才,他知道在什么时候应当动作,在什么时候应当缄默。有时候,他管束不住自己,那只是因为青春与热血的激动,使他忘了控制:但在这种时候,他自有一种威严与魄力,使人敬畏。

在心里,他很愿安静的研究哲学,不多管闲事。可是他的气度与聪明,几乎是他的不幸;到时候就会有人找他来,求他指导什么工作。同时,这种义不容辞的事务,往往叫一些愿做首领而不肯受累负责的人们在他背后嘀咕,说他有野心有阴谋,把他的诚实看作虚伪,精明看作诡诈。因此,他在不去与他们计较的宽大中,更想去多读些书,少做些事,他没有必成个学者的志愿,可是也不愿把时间都花费在办事上。这种避免无谓的牺牲,与自觉缺乏任劳任怨的精神,又每每使他苦恼。有时候他甚至于显出抑郁。

平津的陷落矫正过来他的抑郁。他认清中国人——即使是大字不识的——有一种伟大的哲学作他们举止行动的基础;不识字的只缺欠着些知识,而并非没有深厚的教化。那受过教育的倒可以去作汉奸,原因是在有哲理而不能在行动上表现出来,他们所知道的不就是所能作到的。在这一点上,受过教育的倒有临难力图苟全的行动,而没受过教育的却见义勇为,拼命杀上前去。他自己是研究哲学的,他当首先矫正这个错误;国难当前,而缺乏在行动上的壮烈与宏毅,是莫大的耻辱。他必须任劳任怨的去做事,生也好,死也好,伟大的国民必须敢去死,才足以证明民族的文化有根,才足以自由的雄立于宇宙间。设若空有一套仁义礼智的讲章,而没有热血去作保证,文化便是虚伪,人民便只是一群只会摹仿的猴子。

他不屑于和洗桂秋谈什么,洗桂秋不过是个漂亮的猴子而已。

6

几天的辛苦,使他们睡得象几块石头;洗家的床铺是那么干净柔软呢。一觉睡到天明,象要抓早赶路似的,他们都不敢再放心去睡,虽然不大舍得那柔暖的被窝。忍了一会儿,朦胧之间听到街上一些声音,他们决定起床。再睡下去似乎是可耻的事。连睡得最迟的金山也不甘落后,楞楞磕磕的坐起来,打着酸长的哈欠。

他们找不到水,又不愿去喊仆人——洗家的仆人一向是到八点多钟才起床的。好在不洗脸已算不了什么严重的事,他们开始低声的商议。每个人似乎都已把话预备好,一开口大家便都表示出不愿在洗家多住。这个,用不着怎样细说,彼此都明白其中的意思。

可是,到哪里去呢?这是个严重的问题。若是大家要为自己找个安全的去处,或者倒容易解决;他们是要马上找到工作,救国的工作——假若不是为尽个人一分力量,去参加抗日的工作,大家何必由北平跑出来呢——这却很难!“不要乱讲!”厉树人象主席似的阻止大家。“我们须一项一项的讨论。先决定我们是必须在一处呢,还是分散开,各自找各自的工作呢?”

谁也不肯发言。静了一会儿,都慢慢低下头去,不敢相看,恐怕落出泪来。

“是的,”厉树人低声的说,“分头找工作,较比容易。可是谁也舍不得朋友。我们没有了一切,只有这几个朋友,虽然是新交的。不过呢,我们的才力不同,而同时在一处找到工作又十分困难,也就只好分头各自奔前程了,虽然这是极难堪的事!”

“我不愿离开你们!”曲时人含着泪说。“不愿离开你们!”

“愿不愿可不能代替行不行!”金山勉强的笑着。“假如有什么训练班,我们不是可以一同加入吗?”易风想给大家一点希望,以减除些马上就要分离的苦痛。“我不能去受训!”金山坚决的声明。“去卖命倒痛快!”“那可见受训比卖命更难,更重要!”树人方硬的脸上透出点笑容。“不过,那要看是怎样的受训。假若教我们去读两三个月的历史与地理什么的,就是白糟蹋工夫,而我一点也不敢保险,主办训练班的人就不把历史地理排进功课里去,而把一切要紧的东西都放在一边。”

“我看这样好不好?”曲时人唯恐大家嫌他多说废话,所以语气极客气:“今天咱们先分头出去打听打听,晚上聚齐,再决定一切。”

“这就是说,我们至少还可以多在一块儿一天,甚至于两天,是不是,老曲?”金山笑着问。

曲时人的脸上红了些,答不出话来。

“可以,”厉树人很郑重的说:“这也是个办法。不过,附带着就出了好几个问题:晚上我们上哪里去住?今天一天的饭食上哪里去找?平牧乾是否还随着我们?我们是否一定得留在阴城?是不是可以一边访工作,一边去进行食住问题,假若必定留在阴城的话?”

“叫平牧乾留在这里,咱们找得着事与否,都别叫她跟着受苦,”易风干脆的说。

“近乎污辱女性!”金山插进一句。

“先教易风说完!”树人向易风点了点头。

“我们马上出去,不必和洗桂秋告别,省得废话。”易风越说越坚决。“晚上六点钟一齐到破庙去。有人找到住处呢,大家一同去;谁也没找到呢,便住在破庙里,至于今日的饮食,那就凭天掉了;我宁在街上要点吃,也不再吃洗先生的饭!在找工作的时候,为自己找到,便马上决定,不用顾虑大家。为大家找到,须回来商议一下。”

“我看这办法很好!”曲时人赶着说,恐怕说话的机会被别人抢去。“我还有个小计划,小计划:我把这件大褂,”他扯着衣襟,叫大家看:“当了去。哪怕是当几毛钱呢,大家好分一分,省得饿一天。本来可以向桂秋借几块钱,不过大家既都讨厌他,我也不便去开口。你们在这儿等我,等我把大衫入了当铺,拿回钱来,再动身。”没等别人发言,他已把大衫脱下来,往外走。走到屋外,他又找补了一句:“当铺开门很早,我很快的就能回来!”

7

曲时人走后,他们三人停止了谈话,虽然还有许多话要说。他们并没为那件大衫发愁,在这种时节,多或少一件衣服简直没有任何关系。他们的静默无言,似乎是欣赏着由当大衫这件事而来的一种生活的美丽——新的美丽,象民族史中刚要放开的一朵花那么鲜,那么美。这花是血红的,枝粗瓣大,象火似的在阳光下吐出奇香。这种美丽绝对不是织巧温腻,而是浩浩荡荡的使人惊叹兴奋,与大江的奔流,怒海的狂潮,沙漠中的风雪,有同样的粗莽伟大。他们感到一种新的浪漫——比当大衫这样的牺牲要大到不知多少倍,几乎是要拿生命的当作炮弹,打出去,肉成了细粉,血成了红雨,显出民族在死里求生的决心与光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