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第3/3页)

“假如咱们也都象兵们那么简单,咱们的血也不过是白流在地上,对谁也没有好处!”

“你说应当怎办呢?”易风赶着问。

“我们必须有我们的政治的立场与信仰。”桂秋的脸上一点笑容也没有了,语气非常的坚决。“假若在最前进的理论与信念里,流尽我们的血,我们的血便没有白流;反之,我们只是自杀。在最前进的思想里,救国等名词是凡庸,为国舍身是偏狭。最有意义的流血,也许无益于国家;国家灭亡,也许正是真正和平的实现。”

“假若明天敌人来到这里,”金山的圆眼放着攻击的光儿,“你怎么办呢?”

桂秋又笑了,可是轻蔑的:“崇高的理想和琐屑的现实中间,有个很大的距离;我不愿为自己顾虑什么。”“你也不为被杀戮奸劫的同胞们顾虑什么?”金山的眼光好象要钉入桂秋的肉里去。

桂秋冷笑起来:“老实不客气的讲,我实在不愿听同胞这一名词,同志似乎较好一些。假如同胞们被日本人杀掉,而同志可以乘机会发挥战斗力量,那也无所不可!”“你们说点别的好不好?”桂枝皱着眉,纵着肩,极娇弱婉转的说:“说点,比如,戏剧与电影。噢,牧乾,明天咱们去看电影好不好?”

牧乾笑了笑,没说什么。

“这倒是个困难,”桂秋用雪茄指着他的妹妹,“日本要是真到了这里,咱们可就没有电影看了!”

“你老是这样吓唬人!”桂枝极敏捷的立了起来,噘起来鲜红的嘴唇。“我已经愁了好几天!万一日本来到,咱们得逃走,咱们的东西怎么带走呢?”

“有钱,哪里也有东西,我的小姐!”桂秋真的笑了,似乎他很爱他的妹妹。然后,他急忙的板起脸来,向大家说:“仇恨是军人与军人之间的,谅解是人与人之间的;把国家观念放在一边,用不着流血呢,心中就非常的静朗;必须流血呢,效用就更大,至少大于为国报效。”

“你看,我们几个都应当——”曲时人老老实实的问。“应当把热心放在冰箱里去冷一冷!”桂秋因为得意,把烟灰落在了地毯上一堆,想低头去吹一吹,又不屑于,心中颇为混乱。

“成个冷血动物?!”金山楔进去一句,也很得意。“热血的小国民,冷血的世界革命者!”桂秋的眼扫射着大家,似乎等待着大家给他鼓掌。

厉树人忽然立了起来:“对不起,我们若能睡在这里,现在就是睡去的时候了。我们太疲乏了。”

“咱们先走,”桂枝扯起牧乾来,而后向大家一扭脖:“Goodnight-”

“那么就明天再谈,”桂秋有些失望。“明天十一点吃早餐。时人你喊一声赵元,他会带你们去休息。”他慢慢的立起来:“可千万别走,明天咱们还得畅谈!吃住都不成问题,家里很有俩糟钱!还有,在我这里说什么激烈话也没有危险;阴城那帮官吏还不敢来捉拿我!赵元!”那个猫似的仆人已立在门外,“明天预备好各位的牙刷毛巾,牙刷要那种中间洼下去的,毛巾要先用开水烫好。”

金山想故意的说,他可以不刷牙洗脸;刚要张嘴,厉树人拐了他一肘。

6

曲时人几乎是把衣服还没脱完,就睡着了。

金山因咖啡与刚才说话的刺激和兴奋,连串的打哈欠,而睡不着。听见厉树人在床上翻身,他问了句:“树人,刚才你为什么一言不发?”

“有什么可说的。他什么都有,只欠一点前进的思想,所以就拿思想作个玩艺儿耍耍。思想,有两本书就够说半天的;卖命,可是得把所有的一切都牺牲了。一个殉国的壮士,哪怕他一个字不识呢,是和圣人有同等价值的。跟他——桂秋——有什么可说的呢?他要跟咱们讲理论,理论永远讲不完,而敌人的炮火并不老等着我们。理论永远越讲越分歧,而战争需要万众一心——军队里只有命令,不许驳辩。”“假如敌兵真来到了,你看他怎么办?”

“他会上香港去讲立场去!”

“咱们明天怎办呢?”

“快睡,明天早早起来,再想办法。”

“喝了咖啡我就睡不着,这小子真损!”

厉树人没再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