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第2/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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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中华有亡国的危险,而没有亡国的可能。外侮仿佛是给大中华的历史种牛痘,每种一次,只能使它更坚强挺拔起来。不管阴城是怎样的稀松畏缩,究竟它不能把自己搬到海中,成为孤岛。半夜里,在它似睡非睡之际,疾驰的火车载着英勇的负伤将士来到城外的车站。车里没有声音,没有灯光,英雄们——河北河南的彪形大汉,湖南广西的短小结实的战士,还有些缄默而坚毅的陕西兵——都咬着牙,滴着血,忍着痛,挤在一处,把哼哼一声都视成最可耻的事。他们素不相识,言语不能完全相通。可是每个人身上的血痕象让他们感悟到都是黄帝的子孙,用同样的血肉去争取大家同享的自由与幸福;在默默无语中,彼此手握着手,腿挨着腿,把肉挤在一处,把血合流成一片,在他们会预言的心眼中看到个光明灿烂的新中国,象刚要降生的婴孩,正在血里挣扎。站台上,也没有声音;只有几盏空寂无聊的灯,照着这列灰硬血腥的车。车头前射出强烈的一道怒光,车下放出些抑郁的水气;一切静寂。车里车外的静寂象两股气流正在冲荡回旋,各不相容,没法互相让步:怯与怒,自弃与自强,苟安与牺牲,在空中,在地上,在人心里,默默的争斗。阴城的车站要拒绝这血腥的车,英雄的血肉要冲破阴城的死寂,激荡起民族生存或灭亡的无声之潮。

站台上几个巡警,困眼矇卑的看着那自战场附近开来的铁车。有阴城的饭食与思想在身中与心里,他们不敢多事,不敢探问,可是又似乎有些感触与轻微的激动。看着看着,忽然前面吼了一声,那灰黑坚硬的一条渐渐往前移动;一会儿,象一条巨蛇似的走出站台的灯火以外,尾上有一颗红星。他们还立在那里,可是困意已失;鼻子上挂着一些难以去掉的腥臭;眼望着远处。似追寻着一些什么难以说出的希望或恐怖,他们的心都跳得很快。同时他们也感到一些惭愧,心中责骂着自己为什么不到车上去看看,去问问,去献一点茶水;摸着袋中的一二毛钱,他们觉得自己是最没有同情的人。他们想不出那些伤兵是要到哪里才能下车,只呆呆的望着远处的大星。

第二天的夜晚,伤兵车到的更早了一些,车也更长了许多。车里照样的静寂,车外可是争吵叫喊象失了火似的那样杂乱。卖香烟水果的小贩,扛着邮包的绿衣汉,肩着行李的脚案,抱着娃娃的妇女,在灯光下挤成一团,前后左右的拥转,象最大的一个海星在浮动。他们都不敢靠近那血染的兵车,可是心中都微微的感到一些迫切的什么问题与朕兆,就是自己能以逃避,也不过是暂时的,那列车是铁一般的顽强,把人心扯住,静寂而严肃的给大家一个眼神——你们怎样都好,我却是不可屈服的!

忽然,站台前的铁栅关闭了,一群警察都赶奔了前去;一块小小的白旗在人头上晃动。暴厉的呼叱,尖锐的唤叫,坚决的反抗;人影乱动;声与形绞成一团无可分辨的嘈杂,混动,动摇……前一夕的相互冲荡的默潮,已在这里变成有声有色的冲突:阴城的梦境已被清醒的壮烈的一些力量击破,象一块石头投掷在死湖里,就是“死”湖也得溅起些泥点子。那面小白旗始终不倒,虽然阴城的黑影逼着它步步后退。白旗渐渐退到站外,旗下的二三十红似莲花的口中发出吼声,一直传达到那列长而多血的车中,两方面的心合成了一个,阴城哆嗦得更厉害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