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三

县警察局的地下刑讯室,阴暗,潮湿。阵阵阴风吹过,一股霉味夹着腐肉污血的恶臭扑鼻而来。

韦定坤全副正装,仿佛一无所觉地慢步走过了长长的甬道,在尽头处那间办公室里坐了下来。不一会儿,田广培从外面打着哈欠走了进来:“韦副站长又来指导工作了?”

“这几天辛苦你了。”韦定坤很客气地答道。为了追查“井祖公祭大会九一八毒盐水”一案,警察局把田广培也抽过来一直在这里共同办案。

“不辛苦,不辛苦。马处长今天还打来电话指示我们要全力配合你们。”田广培干涩涩地笑着。

韦定坤直盯住他:“井祖公祭大会那一天凡是接触到‘舀水’‘验水’‘端水’三个环节的所有人员都讯问完了?”

“差……差不多了。可是他们似乎都没有可疑的迹象。”

韦定坤吐了一口长气,将双手十指交叉在一起:“田副厂长,你是这几天审问业务的现场负责人,请不要说什么‘差不多’‘似乎’‘可能’‘也许’之类模棱两可的词语—我需要的是百分之百的确定性。”

“是—是—”看到韦定坤动了怒容,田广培急忙伸手抹了几下脑门上的热汗,“我……我们只剩下一个人没有直接去盘问了,其余人等都审问过了。”

“谁?”韦定坤眼底似有火星一跳。

“欧野禾女士。”

“哦?盘问她什么?”

田广培目光变得有些闪烁:“也没什么?只不过,有一个舀水工说,那天他在舀‘井祖圣水’过程中见到欧女士进房里给他们拍过几张相片。她还说要把相片发到报社去宣扬他们的苦干实干精神。”

“哦?所以,你认为这样就用不着直接去盘问欧女士本人?”

“不错。欧女士是特邀嘉宾,跑到井房拍相片也很正常。”

“田副厂长,你这种办事态度可不行。对欧女士,也要派人去登门盘问。难道马处长所深爱的女人就应该是一个例外吗?又或许欧女士还有其他情况会向咱们反映呢?我填一张手令给你,你就不必怕会得罪马处长啦!”韦定坤拿起钢笔,“唰唰唰”地在一纸“提问令”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田广培嗫嚅地答道:“韦副站长,你真是党国内不可多见的‘铁面包公’啊!”

韦定坤又问了一句:“你还在审问那个舀水工成恩泽?”

“他,他一直嘴硬得很。不过,他应该挺不了多久了。”

“田副厂长,说实话,韦某觉得你不必在他身上浪费太多的精力和时间,适可而止吧。”

“韦……韦副站长,毕竟成恩泽家里被搜出无缘无故地多了五十块银圆,这很可疑啊!我觉得,他一定是收了日谍分子的贿赂才在‘井祖圣水’里投毒的。”

韦定坤慢慢拈起一粒盐煮花生米丢进口里,话锋来得很锐利:“你哪一只眼睛看到日谍分子送钱给他了?”

“但他家中床底下的陶罐里确实多了五十块银圆,这怎么解释?”田广培拿手摸着脑门,心底的纠结却始终放不下去。

韦定坤觉得自己有必要提高一下他的智商了:“广培兄,你想一想会不会是真正的日谍分子暗中栽赃给成恩泽,借此来掩护他们在盐厂里真正的‘同谋’蒙混过关呢?”

“日谍分子竟有这般狡猾?竟会舍得拿出整整五十块银圆来‘栽赃’?五十块银圆啊……”田广培大惊道。

韦定坤白了他一眼:你真以为日谍分子和你一样愚蠢?

“这……这……”田广培一对眼珠滴溜溜一转,又朝韦定坤低声讲道:“韦副站长,实不相瞒,田某认为上边在‘井祖公祭大会毒盐水’案件上施加的压力太大了,时限太紧了—所以,咱们不如先把成恩泽‘通谍’的罪名报上去搪塞一下。”

“哦,我说你怎么一直揪着他不放呢!”韦定坤深深地盯着他,“原来你其实并不是那么表面化嘛……你们下边的人都是用这种草菅人命的方式来掩盖自己的昏庸无能?”

田广培脸上变了颜色:“韦副站长这是说哪里的话?我田某人这么做也是为了替各位上级分忧解难啊。”

“那真是谢谢你了。不过,还用不着靠这种手法来分忧解难。”韦定坤把手往外一摆,“我自然会给上边一个说法。好歹我韦某人也是军统局里响当当的‘韦鞭三绝’,今后若是被他人查出了‘井祖公祭大会毒盐水’案件的真相,那我韦某人还如何在局里立身扬名呢?不要用这种手段坏了我的牌子。”

“韦……韦副站长,你……你……”田广培被噎得讲不出话来。

韦定坤垂下了眼皮:“田副厂长,你下去休息吧。”

田广培无奈,只得灰溜溜地退了出去。

等田广培去得远了之后,韦定坤才把头深深地埋了下来:他的心底,其实也不知比田广培焦虑多少倍,只不过勉力克制着没有露之于外罢了。日谍的神秘电波虽被苦心查获,但一切复又归于了死寂—看来,日谍是深深潜藏起来了。“井祖公祭大会毒盐水”案件的线索既模糊又凌乱,自己究竟应该怎样才能打破这个困局呢?

他百无聊赖之际,拿过案头的一沓《忠县报》翻了起来。一阅之下,韦定坤冷冷然笑了:“这段日子里那个黎某人真成了忠县城里自封自为的‘土皇帝’。看一看这报纸上的新闻,他走到哪里都是‘亲自莅临’,是不是他还会‘亲自如厕’‘亲自吃饭’啊?几个人围在一桌开个小会谈点琐事,就成了‘重大决策’?在乡镇拉了几个少不更事的青年入团入党,就是‘佳绩捷报’?”

这时,胥才荣恰巧走进来听到了他的笑语,便附和道:“韦局长,现在黎天成和忠县党部的人确实是了不得—王拓有一次召集咱们警察局到那边开会,胥某当时不敢怠慢,从乡下紧追慢赶用了一个钟头的时间到达会场,结果开会只用了十分钟就结束了!后来我想,其实他们在电话上通知一下不就行了?偏要耍这样的‘花架子’来折腾咱们。”

韦定坤淡淡地说道:“下一次县党部那边再来通知开会,你们不去参加就行了。他们既然不识抬举,咱们又何必再给他们脸面?”

胥才荣又道:“尤其是那个吴井然,自恃有中统局的背景,对咱们警察局的业务工作毫不配合,总是‘出人头不出力气、拿工钱不拿工具’,还经常向咱们吹嘘他那个保安队长混得开,说他天天有人请客吃饭,一个晚上就要走五六个宴席、揣七八个红包……”

“不要管这些。”韦定坤悠悠道,“咱们不是还有雷杰同志作为‘楔子’打进了他们党团体系里了嘛。”

“别提那个雷杰了!他在那边把党部秘书当得有滋有味的,很少到咱们军统局这边来报到联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