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夜月明

“结果到了博物馆,他就开始滔滔不绝讲,这个是什么恐龙,那个是什么年代的什么东西。是,他是天才,什么都知道,一路上我们屁股后面跟了好多人,别人都以为他是导游。我也听得挺开心啊,小孩么,就这里看看那里摸摸。忽然,他就站那里,脸一板说:‘来,我考考你,我刚才都说了什么?’

“你爸妈有没有不要你过?我有。我6岁时候,那天我记得特别清楚。那个礼拜天,我爸我马上要上学了,应该带我开开眼界,说要带我去自然博物馆。那个礼拜我特别高兴,从礼拜一盼到礼拜六。

“这我哪记得住啊?我才6岁啊,我就是现在我也记不住这个啊!我就恩恩丫丫乱扯了一通。他暴跳如雷,在那么多人面前,骂我白痴、低能,我整个人当时都吓傻了。然后你猜怎么样?”

良久,背后才传来陈末的声音:“肖涵,你小时候你爸爸有没有跟你玩过这个游戏?他把手掌放在你头顶上面一点点的地方,然后骗你说,你跳一跳就能够到的。于是你就跳了,在你要够到的那一刻,他又把手提高了,于是你又够不到了。我爸特别喜欢跟我玩这个游戏,每次都玩得我哇哇大哭才算结束。后来我想,我跟他的关系,永远就是这个游戏,我永远永远不可能够得到他那只手。他永远有办法让我觉得,我不好,我不配做他女儿。

肖涵好奇地回头:“怎么样?”

肖涵觉得自己眼眶热了,但他不敢停下,他不想让陈末发现自己的狼狈。于是他推车走得更快。

陈末冷笑一声:“他说,你这种人怎么配做我的孩子?然后我那时候不是吓哭了抱着他么?他就一甩袖子,把我推开,然后自己就扬长而去。博物馆那么多人,他就这样走掉了,把一个6岁的小孩就扔在那里了。我记得我当时也没有哭,整个脑袋里想的都是,完了,我爸不要我了,我以后要像他说的那样在街上要饭了。”

这些话肖涵从来没有对人说过。哪怕是在关爱萍面前,他都是一夜长大,从一个五岁小孩变成了让人放心的、处处熨帖的懂事孩子。他不想让关爱萍伤心,也不想让人同情。

“你爸还让你要饭?”肖涵觉得匪夷所思。

说到这里,他突然有些伤感:“我爸如果活着,我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我也可以跟你一样没心没肺,考试考不好有人骂,逃课打游戏有人找,我也可以跟你一样,不开心了闹闹脾气离家出走……”肖涵哽咽起来,深呼吸一口,“你不知道我多羡慕你们。”

“是啊,从小他就说啊。我要是什么事情没做好,他就说,这个都不会,以后只能去要饭了,”陈末学陈彭宇的口气,脸上那种嫌弃鄙夷的表情也丝丝入扣,“所以我小时候真的以为自己会去要饭的你知道么?”

肖涵望着她气鼓鼓的样子,又好气又好笑:“陈末,你这个人真的没心肝啊,怎么这种话都能说出来?我爸再不完美,我都希望他活着啊!”

肖涵忍不住问:“那后来呢?他回去找你了么?”

“我认真的,肖涵,”陈末不管不顾继续说,“你爸爸在你心目中永远都是完美的。不像我爸,我一天比一天认识到,他有多自私多冷酷。他就是个暴君,想要掌控一切!”

“我不知道他找没找。我妈跟我说他回去找了,抽了支烟,想想又回去找我了,结果我不在,他还着急了,”陈末撇着嘴道。

肖涵想了想,说:“没,还没想好要不要生气。从来没人跟我说过这么没心没肺的话。”他回头看了陈末一眼,捉狭地笑起来,“不过我现在真理解你爸干嘛要打你了。”

“那你跑到哪里去了?”肖涵好奇,6岁的小朋友不应该坐在地上哇哇乱哭么?

陈末晃荡着脚,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问:“你生气啦?”

“我去找哪里有要饭的碗了呀,”陈末一本正经,“我以后只能要饭了,不得找只碗么?谋生工具啊!”

肖涵愣了一愣。

肖涵看着她认真的样子,啼笑皆非:“陈末,你可真行啊!”

“肖涵,我真羡慕你,”陈末坐在后座,悠悠然开口,“我要是也没有爸爸,多好。”

陈末凭着她惊人的记忆力,最后在入口找到了一个保安,认真地要求一个碗,因为自己以后要要饭了。保安大惊,出动了广播,两个小时候,已经在外面找了一大圈的陈彭宇再次回到自然博物馆时,被保安擒获了。

肖涵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晚的上海。马上到十月了,夜风还不凉,可以已经舒爽了,路边两排梧桐树,在月影下婆娑着发出沙沙声,空气中隐隐约约传来一点香味,让肖涵恍然:原来已经到了桂花开的季节。他推着车,慢慢走在夜色里,感到陈末在后座晃晃悠悠,觉得时光变得很悠长。

“回去吧,”当载着陈末围着她家转第三圈后,肖涵说,“你爸现在又该疯了,以为你又上哪要饭去了,你可以出现了。”他看了看手表,已经快11点半了。

终于,十几分钟后,陈末气喘吁吁停下来。她掉头朝肖涵走过来,然后径直在他自行车后的书包架上一坐,摇着手宣布:“我跑不动了。”肖涵看着她的样子,突然觉得特别滑稽,忍不住“扑哧”笑了出来。陈末有些恼,一巴掌打在肖涵背上:“笑什么笑,有什么好笑!”肖涵不管,看着陈末气喘吁吁生气的样子,觉得更好笑了,于是笑得更大声。

“他活该,”陈末一板脸,“谁让他把我的东西都扔掉了?!”

见到陈末拔腿,肖涵也立刻骑上了车。于是,两个人一个在前边跑,一个在后面,中间总保持着20米的距离。两个人都不说话,似乎这是一场让人专心致志、兴致勃勃的游戏。路上偶尔几个下班晚的路人,朝他们投来惊讶的目光。

“你还是仗着你爸在乎你,”肖涵瞥她一眼,无奈地摇头笑。

陈末刚刚在家里和陈彭宇爆发了一场世纪大战,收藏的海报、磁带全部被陈彭宇撕碎扔掉,还挨了一个耳光,到现在还在耳鸣。一肚子气正没地方撒,本来想借机跟肖涵吵一架的,但听他说出“我确实管不着”后,反而愣了一愣。月色很好,肖涵穿着校服西装,剑眉星目地站在陈末面前,一脸诚恳。陈末的心里一瞬间有些异样。她来不及体会那种异样是什么,但这种不舒服让她本能地拔腿就跑。

绕到12点的时候,终于在肖涵的护送下,陈末不情不愿地回了家。虽然做好了要饭的准备,陈末大小姐还是没忘记带钱包和钥匙包。开了防盗门要进去前,陈末忽然回过头,对肖涵说:“肖涵,你爸一定特别特别爱你,比我爸对我的爱多得多得多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