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四章 过去(第3/3页)

姜梨无法想下去,她的心里像是堵了一团棉花似的,怎么都喘不过气来。眼里的泪一点一点的落在地上,没有人看到,她的脑子里,回忆起白日在帐外,风雪之中,平原之上,看着那袭红衣朝自己奔来。他本来是一个注意仪容的人,任何事情都喜欢不紧不慢地去做,优雅而姿态好看,而如今只是一个单单的去见她,就让他匆忙也容不得迟一刻。

但他能得到什么?

他曾多次在生死边缘走过,光是看着那些触目惊心的伤口,也想象得到他的过去多么危险累累。能活到现在,的确是命硬,可是命硬的背后,付出的也是常人所不能想。他如今也才二十四岁,那他是从多少年前开始习惯过这种刀口舔血的生活,二十岁,十四岁,甚至更早?

他一开始就知道,这一场复仇,不过是哪会多年前欠下的命债。甚至于债都不能以寻常的手段来讨,什么公理和正义,不过是过眼云烟,世上哪里有那种东西?倒不如他在黑暗之中,从黑暗之中来寻一条路。而走到路的尽头,他不会得到什么,姬暝寒和虞红叶不会重新活过来,而他逝去的,本应该如贵门子弟一般无忧无虑的时光也不会回转。

姜梨忍住泪,拿撕下的裙子沾了热水,一点点替他清理伤口。那些药粉在这时候派上了用场,也就是这时,姜梨才发现,姬蘅身上,还有许多旧伤。并非箭伤,看上去也过了很多念头,新伤旧伤,伤痕累累,看上去惨不忍睹。

黑暗的尽头还是黑暗,他似乎永远也找不到应该追逐的光是什么。曾经姬暝寒活着的时候,姬蘅还曾抱着一丝天真的希望。也许有一日姬暝寒能够醒来,他看着自己,骄傲地夸赞道,他的儿子已经长得这么高,如此强大了。

手下的身体猛地剧烈颤抖了一下,似乎能听到姬蘅发出的一声痛苦闷哼。姜梨连忙转头去看姬蘅的神色,他皱着眉,似乎十分难受,姜梨小声地唤他,他没有动静,也没有回答。

但结局是什么也没有,老天似乎为了惩罚他不应该拥有这么一丝天真的念想,于是连这一丝天真的念想也斩断了。他彻底地陷入了黑暗中,不可能再走出来。

她拔出了那支箭。

那也就罢了,这也没什么不好。索性人生在世,本就是苦海中走一遭,或早或晚,迟早要来。

脑中一瞬间,突然浮现起过去闻人遥说过的话来。他说曾在姬蘅十四岁的时候替他卜卦,卦象说十年后的现在,姬蘅终将会为女祸遇劫,横尸荒野,鹰犬啄食。现在看啦,她的确是姬蘅的灾祸,如果不是为了救她,姬蘅也不必深入险境,更不必弄得满身伤痕,危及性命。

他仰头,笑意越发动人。

她握住了箭柄。

他顺着热闹,顺着人群的欢呼,慢慢地走过去,渐渐的,灯火被他抛在身后,繁华也被他抛在身后,他渐渐地走入街道之中。那像是穷人们居住的地方,巷子里夜里也没什么人走动了,他慢慢地走着,和夜色融为一体,走入了黑暗之中。

姜梨要把这箭拔出来。

远处刮起一阵清风,春日的夜里,风都是醉人的。姬蘅仰头,看着天空,天上星河璀璨,似人温柔的目光,他靠着墙,慢慢地,慢慢地滑坐了下来。

他今日在箭雨中奔跑,用盾牌挡住了那些箭雨,却也有一些伤到了身上,还有刀伤、剑伤,遍体鳞伤,他的皮肤其实很白皙,身形十分优美,仿佛一只蓄满力量的豹子,然而此刻,这些伤痕和鲜血就像是给一尊瓷白的花瓶上布满裂痕,令人看着便忍不住想要落泪。

他实在是很累了。

姜梨颤抖着手,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她只能照着自己从前见过那些大夫的模样,将姬蘅的宝剑清洗过,脱去他的铠甲,用宝剑划开与血肉粘连在一起的衣裳,看见他身上累累的伤痕。

就这么一直走,一直走,不知道何时才会走到尽头。过去的那些年里,姬蘅从未有过撑不下去的念头。他年轻,狡猾,阴险,狠辣,无所不用极其,也没什么办不到的事情。他不惮牺牲利用任何人和事,只要能达到自己的目的。

她以前总是觉得姬蘅此人,大约是没什么能够难倒他的,因为他表现得太过强大,也自然而然地让人产生一种错觉,他不会受伤,不会流血,更不会时。但其实姬蘅也只是一个普通人,他和殷之黎差不多大,当他受伤的时候他也十分脆弱,可能会永远离开。

但这份坚决在今夜突然崩塌了,姬暝寒的死,让他的心里真切地感到了疲倦。他并不害怕,只是茫然,觉得这样的日子不知还要过多久,也不知道自己所做的一切究竟有没有意义。虞红叶死去许多年了,姬暝寒也死去了,他做的这一切,他们二人都无法看到,仇人锦衣玉食,他能怎么样呢?

庆幸的是姬蘅的马匹铠甲袋子里,还有火折子,姜梨又从姬蘅的身上搜出了一些药粉,大约是临走之前司徒九月为他准备的。姜梨拿火折子生起了火,找石碗烧水,她把自己的外袍脱下来铺在地上,让姬蘅躺在上面。姬蘅双目紧闭,毫无知觉的样子,姜梨的眼泪一瞬间就流了下来。

他绝望到恨不得死去。

姜梨什么都顾不得,她身材瘦弱,此刻心急如焚,竟也迸发出巨大的能量,将姬蘅拖进了山洞里。她又把马也拴到了山洞里的石头上,摸黑去寻找水和柴火,得生火烧水替姬蘅包扎伤口。这丛林她也不熟悉,但当年在桐乡的树林里,尚且还有一些经验,只是雪天里要找枯枝并不容易,姜梨走了很远才找到一些。她背着这些柴火和水壶盛了水,跑着回到了山洞。

就在这时,与他一墙之隔处响起了女子说话的声音,有人道:“夫人,他们都出去了,你独自留在府里,不难过么?”

二十三年前红山寺的一幕正在重演,同样的孤军深入,同样的十面埋伏。要说有什么不同,姬暝寒前去的时候,虞红叶已经死了,而姬蘅前去的时候,姜梨还活着,或许正是因为心爱之人还活着,他才能凭借着想要保护她的一颗心而支撑这么久。

紧接着,他听到了一个清亮的声音,带着笑意:“有什么可难过的。”

那一支箭,便是最后姬蘅带姜梨离开之时,殷之黎射出的一箭。他本想对准姜梨,因为只要杀了姜梨,便能让姬蘅痛不欲生,但大约是最后关头,又生出一丝不舍,还是将弓箭对准了姬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