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尉府连着折腾了数日,因文帝有话,尉眷在东堂发丧,便也送过去了。人都散了,突然间便静了下来,下人也累得筋疲力尽,各自去歇息,一下子这尉府死寂一片,像是一个人都没有了。西河公主陪着景风公主一道走了,景风公主那院子自也没了人,灯都熄了。偌大一个尉府,虽到处都还挂着素白灯笼,却只能是更添寂寥之意。

京兆王本想留下来,但这晚实在劳神太多,身子不适,终于也回府了。上谷公主站在她那个独院门口,她这院子又与景风的大不相同,景风院中都是阔朗大树,哪怕是盛夏也荫凉得很。上谷公主院中种了海棠、玉兰、牡丹、桂花,一年四季花开不断。只是今夜风声大作,吹得花树上的叶子哗啦哗啦地作响,开了的花也落了一地。

上谷公主沿着花径一路进去,刚走到山石旁边,忽见到地上躺着一个人。灯笼光照下,看得清那是个中年男子,一张脸瘦得吓人,看样子是公府里面的舍人令史之属。这人显是已经死了,咽喉上有一点血痕。上谷公主只看了一眼,便不再看,走进了旁边的水榭。

尉府本无这么大的水池,是自尉眷尚上谷公主后专门修的,又引了活水过来。这水榭全用竹子搭成,窗前垂着的全是细竹编的帘子,间或垂了几串玻璃珠子。此时莲叶已盛,风吹了淡淡莲香过来,清逸无比。只听得几声琴音自水榭里响起,响了几下却又停了。上谷公主掀了竹帘,刚走进水榭,却又停住了。

窗前的细竹帘卷起了一半,隐隐透了些水榭下挂着的灯笼的光进来,看得见榻上的琴几之前坐着一人。那人手指在琴弦上缓缓拂过,却又不是在弹,只是偶尔滑过几个音罢了。

上谷公主站了片刻,缓缓走了过去。只听她声音清柔,娇如莺啼,道:“我把灯点上,成不成?这么暗,你能看清楚我,我却看不清你。”

坐在琴后的那人低笑了一声,却是个男子,声音迷人至极。“又不是没见过,有什么看不看的。”

上谷公主正俯下身去点一盏琉璃灯,听到这男子声音,手微微颤了一下,连声音都略微有点发颤。“你我十多年不曾见过了,我要看一看我夫君的模样,这难道不是正理么?”

琉璃灯一点起来,这水榭立时便被照亮了。只见那坐在琴几之后的男子嘴角微微含笑,灯上嵌七宝,金、银、琉璃、砗渠、玛瑙、珍珠、玫瑰争辉,本来宝光灿然,却映不过他容貌。这男子五官比常人要深邃许多,尤其是一双眼睛湛湛然,瞳仁颜色甚是特异,不是常见的黑褐色,隐隐有蓝意漾动。

上谷公主两眼一眨不眨地对着他看了半日,幽幽地叹了一口气,道:“夫君是一点儿也没变,倒是我,是不是老啦?”

莫瓌微笑道:“公主多虑了,你容貌一如当年,任是甚么花也及不上你。奇葩逸丽,淑质艳光,那就是说公主你的。”

上谷公主轻抚自己的脸,忽一笑道:“夫君这是在夸我?”

“公主容色倾国,又何须我夸。”莫瓌笑道,“只是忽然想起你我二人的往事罢了。”

上谷公主望着莫瓌出神半日,又道,“这么些年,夫君也不曾来看过我,今儿怎么突然来了?”

莫瓌低头抚琴,笑道:“我若再不来,还不知道你要干出些什么事来。”

上谷公主道:“我倒还要问你,你杀我府上的人作什么?那也是你的下属,你这是要干什么?”

莫瓌缓缓地道:“你问我?在京城的时候,你就借画像之机赏赐物事想害眉儿,被左管家发现拦下了……”

上谷公主神色陡变,面上便似罩了一层严霜,却更显风姿端丽,只是眼中那狠戾之色,全不掩饰。“你再这么叫她一回,哪怕是她早死了,我也一定把她挫骨扬灰,教柳眉死了都无葬身之处!”

莫瓌不语,忽伸手将她拉到了身侧,盯着她眼睛,道:“她走了后,你仍派人毒害她,别以为就做得隐密了。我已经看在跟你夫妻一场的份上,没跟你计较。易素,不许你对清都和我义弟下手,若你还敢如此,我一定杀了你。”

上谷公主笑道:“你若杀我,你就不怕你儿子恨你一世?”

“别拿这个来要胁我。”莫瓌松开了她,淡淡地道,“你以为我真在意?孩子是你要的,不是我。送走远离此地便罢了,你偏拿着我的由头来找他取孔周三剑!当年我连同霄练都一起送走了,就是不想多生事端,你非得要把他拖进来!”

上谷公主冷冷地道:“我也正想问你,你是不是一早就知道,江湖上传了百余年的那孔周三剑的说法,压根就是假的?”

莫瓌一笑,道:“我早就告诉过你,九鼎的事不要你掺合。谁教你听了一言半语就自作聪明来着了?”

上谷公主问道:“你怎会知道这许多?你派人进锁龙峡,又是为什么?那些……那些獠人之死,是怎么回事?莫不成……莫不成跟永昌王有关?”见莫瓌不答,又道,“当年夫君走的时候,我们约定,天鬼在京畿诸事归我来管。我可是能做的都做了,你偏偏一直按兵不动,试问人生有多少个十五年?若不是我这一回设法让乐良王起事,怕你是还不肯来见我。”

莫瓌道:“我恍惚是记得乐良王跟你很好,他一直叫你姑姑来着。京兆王又位高权重,你说的话若是从京兆王那里偷听来的,他自然是信的了。”

“万寿啊,他自然是不会出卖我的。”上谷公主笑道,“我也是偷偷告诉他的,即便他有怀疑,也不会疑我是主谋,只以为我也是上当受骗的。所以我要挑他啊,他性子直爽,又仗义,换别的那几个是不成的。只是白折腾了一回,反倒引得皇上疑心,真是不值。还是怪你,老是不动。儿子又来看我,我再不做点什么,还不知等到何时呢。”

莫瓌又去拨那琴弦,笑道:“那我问你,易素,当今的皇上自登基以来,拿下淮南淮北,等了多少年?”

上谷公主甚是不悦,却又不得不答,道:“快二十年吧。”

“对了。”莫瓌笑道,“你既想做大事,就得有耐心,等时机。别的时候,你就太太平平地当你的公主,有什么不好的。要出手,至少也得有六七成胜算,否则那不是自己找死么?前几年皇上拿下南朝数州是耗费不少,如今是绝不想用兵的,但这两年高车叛乱十数起,北镇就没安宁过,大量兵力得屯在漠南,你啊你,好好地唆使乐良王干这事做什么!若侥幸成了,高车诸部退入漠北,那心烦的就是柔然了。柔然跟高车事多,对魏的牵制就会变少,现今这隔三岔五来扰一扰敦煌,逼得都有臣子上书皇上,说要弃此地退数百里。以后再别自作主张,听见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