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第3/3页)

他其实从未研究过豪车型号,并不知道这是宾利的哪一系哪一款。但这毕竟是他开过三天的车。

是他在那三天暴雪中开过的,商明宝的车。

在聚精会神的回忆往昔中,伍清桐听到一声杯盏被搁下的磕晃声。

他书房这角僻静,听得到鸟叫,因此这一声陶瓷清脆十分突兀,甚至,有失礼数,稍欠沉稳。

他抬起头,老花镜片后的目光缓慢地探究看身边这个年轻人。是他判断错了?他以为他是个沉稳内敛、八风不动的年轻人。

向斐然捏着茶盏边沿。这瓷胎太薄了,似乎会被他捏碎。

只是一秒之碍,他神色恢复自若,微垂了眼睫问:“府上……今天有客?”

伍清桐点头,重又回到了那些旧物事中,漫不经心地应一声:“香港商家,你知唔知?”

向斐然说了声知道后,伍清桐似乎来了兴趣。他不自觉夸了数句商家如何了得,说,商伯英去世葬礼,你爷爷虽是他好友,但在官方吊唁镜头里,以他的地位,竟不足以拥有一秒镜头,而只被列为“及其他重要人士”。

向斐然笑了笑。他明白。

再怎么自觉将自己剥离开向联乔的影响范围,他也是深受荫庇的,他比谁都知道向联乔的身份地位。也正因如此,他比谁都更知道商伯英和商家的份量。

向联乔做到了外交官的天花板,但一生清廉,从不为自己求索。这圈子人走茶凉,向联乔既已退休,年事又高,百年之后,人们会看在他余荫的份上对他的后人多加照顾,但也只是照顾而已了。

权力的漩涡一旦远离,就绝无重返之日——更何况,外交官与所谓的权力又何止一座五指山的距离?

向联乔能留下的一切,都只是照向西山上的一轮薄日,注定要落下。

伍清桐似乎没想到向斐然一介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植物学博士,竟也会知道这些,更放松地闲谈起来,将眼镜从鼻梁上摘下:“商家的几个子女都教养得很好,比如他们的第三位小姐,明亮生动,天真纯善,看到她,就连我都要觉得自己病轻了几分呢。”

向斐然自觉不能再留了。

他不能保持微笑地听伍清桐说出她可能的婚事,因为这件事里的当事双方他都如此熟悉,面孔如此鲜明,以至于那些有关婚后、恩爱、到老的画面根本无需他细想,便铺天盖地地钻入了他的脑海,占据了他眼前。

他好像看了一场有关她和别人的电影,而他隐于光下,谢幕于影片开始的第十分钟。

拄着沙发扶手的指骨,因为太用力而泛起青白。

过了片刻,伍清桐话语停顿,看到身边的年轻人面无表情地起身,额发垂掩的眉宇间不见丝毫光。

他是如此突兀地起身告辞,好像忽然之间一刻也待不了。

伍清桐谈兴正浓,遗憾地叹了口气,听他说实验室有要紧事,便知不能强留他,拄起拐杖,想要送他到门口。

向斐然按下他吃力的肩膀:“您留步。”

伍清桐察觉到他手掌的冰凉与僵硬。

他走向门口,打开书房门,与正在参观房子的一行人不期而遇。

伍夫人领先,与温有宜并行,伍兰德与商檠业并不在,另在谈论商贸事物,跟在两位母亲身后的是商明宝和伍柏延。

很显然,这是伍夫人特意安排的。

见了他,伍夫人意外之余熟练挂上了笑。他固然是青年才俊,可是她又没有女儿,因此对他的亲热也不能更上一层了。她笑着,自如地招呼:“斐然,这么快就聊完了?”

向斐然的手在门把上紧了一紧,才松了下来,对她和旁边的妇人颔首。

因为知道她是商明宝的母亲,他不自觉地多看了一眼,用一种很遥远、遥远的向往,压在他漆黑如星的眸中。

那是很短而保有礼数的一眼,这之后,他将目光回到伍夫人身上。

商明宝跟伍柏延并肩站着,浑身僵硬地如坠冰窖。

她想了很多,想妈妈会不会看出什么,如果看出了要怎么办,是不是会叫停会拆穿,如果她要拆散他们那她该怎么办;想向斐然会不会误会她和伍柏延,想要怎么解释这只是很单纯的一顿饭。她目光如此混乱,且紧张,用力地盯着向斐然,惶恐得大脑一片空白。

太惊恐了,看上去,就像是她在怕他做出什么不得体的举动。

向斐然垂在身侧的手指蜷了蜷,唇角勾了一下。

他都没发现,他此时此刻笑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多、都温柔。

她多虑了。他很想这样温柔地告诉她。

伍夫人为他介绍道:“这是Tanya,这是babe,tanya的小女儿,这是Alan,你们应该已经见过了。”

她每介绍一个,向斐然就将目光转过去,颔首致意。至商明宝身上时,他的目光平静地在她脸上停了一停,看到她眼里的紧张与空白。

心脏的抽痛在转瞬之间略过了四肢百骸。

向斐然凭意志力熄灭了目光里的一切波澜,平静、温柔而沉默地看着站在伍柏延身边的她。

是的,在堆着残雪的街头,祖母绿的珠宝与真丝绸缎的长裙当然会令他觉得陌生、觉得格格不入。

因为这些东西是属于这样的房子、地毯、壁画与水晶吊灯的。

她也是一样。

“对了,”伍夫人介绍完,忽然转向商明宝,“babe,上次宴会,你没跟斐然打过照面么?”

在温有宜将脸转过来时,商明宝斩钉截铁地说:“没有。”

向斐然怔了一下,手指麻痹得微蜷,直到很漫长的数秒后,他才松开指节。

确实,在这样正式的场合下,他更适合当她生命里的陌生人。

商明宝上前一步,笑容很努力地自如着:“那天晚上人好多,没来得及每个人都见过去呢。”

她这句话是对伍夫人回答的,目光看也不看他,仿佛他是空气。

又小声对温有宜撒娇说:“妈咪,饿了……”

她只想快点把温有宜从他面前拉走。

不能超过一分钟,再久了,她恐怕温有宜就该看出什么了。

她觉得自己的表演天衣无缝,这时候终于看向他,笑容僵硬一派天真地问:“斐然哥哥吃了吗?”

伍夫人恍然笑了一下,象征性地邀请向斐然:“对呢,斐然要不要留下一起用晚?”

她明知不可能的,因为向斐然穿着冲锋衣、运动和篮球鞋,从头到尾不符合任何一条dresscode。

向斐然礼貌谢绝,自她身边经过时,脚步稍停了一停,温柔地祝她有一个愉快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