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章

寝堂花厅的窗畔多了一张小围床,床上躺了一个小人儿,正努力地舞着他肉墩墩的小胳膊,蹬动小腿,似想翻身,自己坐起来,然而谈何容易,衣裳裹得太过厚重,每次都差了那么一点点。随了他的动作,脚踝上系的一串小金玲便发出清脆而悦耳的玎珰声。

或因憋了劲的缘故,他的小鼻头上渐渐冒出一层细细的茸汗,也不再理会那些围着他只会逗他笑的婢女,又憋着一口气,使出吃奶的力道,终于,自己成功地翻过了身。

他发出了一阵欢喜的咯咯笑声,趴在小床上,努力地抬起头,继续蹬着两条小肉腿,眼看,就能爬坐起来了,一个婢女怕他费力,忙伸手过来,将他翻了个身,他再次仰面,躺了回去。

他终于忍不住了,生气,扁了扁嘴,哇一声,委屈地大声哭了出来。

“呀!小郎君哭了!怎的一回事?”

婢女们不似跟着入了宫的烛儿,平常难能见到小郎君的面,今日逢此良机,全围了过来,不料小郎君突然哭闹,顿时不知所措,正要去唤贺氏,此时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婢女们转头望去,见是男主人来了,他连身上衣裳都来不及穿齐整,忙低头行礼,又为他让开了道。

裴萧元冲到小围床前,双手一下搭在了床栏之上,俯身低头望了过去。在小儿模样跃入他眼帘的那一刹那,他的心房,如被一根弹颤的弓弦轻轻击了一下。

他定定看了片刻这正闭目啼哭的小儿,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轻轻触抚过小儿那幼嫩得在窗边日影里能看得到细细茸毛的小脸。

就在手掌抚过的那一刻,他顿了一下,又急忙收回手,唯恐自己布着糙茧的手心刮痛了小儿的嫩肤。

却不料,正在哭的小虎儿停了下来。

他第一次体会到似这般糙硬又温暖、干爽的触感。他呜呜咽咽地睁开一双含着泪花的眼,好奇地看向这个正俯在自己头上的陌生人。

正如他娘亲给他起的乳名,他不但长得虎头虎脑,小手满是力气,胆子也大得很,一点儿也不害怕眼前这个不知从哪里突然冒出来的陌生人。在和这人对望片刻之后,他忘记了哭泣。或者,是出于天生的血脉相连的感应,或者,单纯只是喜欢这个人。他再次咯咯地笑了起来,朝他挥着两只小手,又一下一下地蹬起了腿。

裴萧元凝望小儿那一双长着长长睫毛的圆溜溜的眼,因还噙泪花,两颗黑葡萄似的瞳睛显得更是明亮,仿佛闪着光的黑色宝石。

这双眼,叫他一下便寻到了她的影。

这不是梦,是真。眼前这正冲着他笑的小儿,是他和她共同的孩儿。

他的心霎时软如绵水,不再犹豫,伸手,将儿子从床上抱起,接着,高高地举了起来,举过头顶。

小虎儿起初在父亲的手中吃惊地抖了一下,接着,他仿佛感受到了乐趣,笑得更是大声。

听着这人世间最为纯净无埃的最初的笑声,裴萧元的眼眶忽然暗暗发热。他又将这珍贵的小儿紧紧地搂入自己的怀中,脸贴着他柔软的小手和腿,闭目,嗅着他身上散出的淡淡的乳香味,片刻后,睁眼,转头望向身后的人。

贺氏站在门外,正在看着他和儿子的初面。

婢女都已悄然退出。屋中静悄悄的,只剩下他和他怀抱里的咿咿呀呀的小虎儿。

他望了眼贺氏的身后,空荡荡的,没有别的身影。

他压下心中油然而起的又一阵失落,唤了声阿姆。

贺氏快步入内,走到他的面前,握了握他的臂,眼圈微微泛红,接着她偏过脸,飞快擦拭了下眼角,当再次转回脸,已满是欢喜的笑容。

“公主不嫌我无用,将我接入宫,允我一起照料小郎君。今早她忽然和我说,郎君你已回,人在家中,叫我带着小虎儿回家,好好陪你几天。”

裴萧元沉默了一下,微笑道:“阿姆辛苦了。今天由我带小虎儿吧。”

这个白天,他和儿子果然相处得甚是和谐。小家伙仿佛很喜欢他,更是有着用不完的精力,喜欢在他身上爬来爬去,寝堂里,欢乐的咿咿呀呀声不绝于耳。但是好景不长,等到夜幕降临,天黑下来,情况开始不对劲了。

小家伙的眼里一下就没了裴萧元,他再次哭闹,无论贺氏和一同出宫来的乳母如何哄,都不肯安宁。裴萧元更是束手无策。

贺氏解释:“公主虽然事忙,但每晚必会伴小郎君一起入睡。他应是困了,又见不到公主,故哭闹不止。”

裴萧元一顿,看了眼在床上哭得撕心裂肺的儿子,脑海中浮出她此刻或也牵肠挂肚的样子,立刻道:“我不打紧。既然如此,阿姆你这就送他回宫。”

他顿了一下。

“我送你们回吧。”

贺氏点头,转身匆匆呼人收拾东西,为小儿穿戴整齐。她抱着,坐上宫车,裴萧元骑马同行,一直送到夜间入宫的一扇便门外。

不过一年多的时间,长安人事便又变更许多。监门卫官长了张生脸,应是裴萧元走后才来的,不认识他,以为是送贺氏回宫的人,拦了一下,恭声道:“宫中有禁令,无门籍者,无召不可随意入内。郎君若有鱼符,便请出示,容我核对。”

贺氏听见了,转头道:“他是——”

“阿姆!”裴萧元截断贺氏的话。

他停在宫门外,向着门内那深沉夜色下的连绵殿楼的影眺望了一眼,道:“我送到这里了。阿姆你快些进去,夜里还是有些风的。”

贺氏看了他一眼,暗叹口气,也不再多言,抱紧怀中小儿,在一行人的随护下,快步往里而去。

裴萧元目送她一行人的背影消失在了宫道上,独自在宫门外又立片刻,正待转身离去,这时,一旁走来另队巡逻的宫卫,领队是金吾卫下的军官,看见他,面露惊喜之色。

“裴将军!裴驸马!”

他呼了一声,疾奔来到近前,纳头便拜。

“驸马几时回的?就昨日,酒席上,兄弟们还在畅谈驸马此番在西蕃的英雄事迹,如此胆魄,如此气概,叫我等五体投地,钦佩万分!没想到在此处竟会遇到!”

他兴高采烈地招呼自己带的一队新人。

“快来拜见!昨日你们不是还说想亲眼见到裴郎君的面吗?如今人就在跟前!”

那一队卫兵呼啦啦地涌了上来,纷纷自报家门,又行拜礼。裴萧元忙叫众人起身。此时方才那个阻拦他的监门卫官也终于回过味来,慌忙出来赔罪。

“卑职有眼不识泰山,方才多有得罪,请驸马勿怪。卑职这就传话进去,驸马稍候。”

裴萧元微笑道了声无妨,又说自己另外有事,今夜并无入宫打算。再寒暄几句,吩咐众人用心巡夜,便告辞离去,回了永宁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