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周朔很不赞成妻子留在这样的是非之地。

即使现在已有针对治疗的药方, 但他知道染病后要遭的罪。

周朔不希望所爱的妻子承受任何病痛。

他总隐晦地劝她离开,并且为之拟出许多假设。

“这么久没见,善儿应该也想你了吧?杏儿在江陵, 也不知习不习惯。”

“两个孩子都还小,长辈不在身边, 也不知道能不能照顾好自己。”

周朔并不直接劝她,亲口说出“回江陵吧”这种话。他总这么隔靴搔痒地感慨, 感慨后却不再多说半个字。

只留姜佩兮那颗被吊起的担忧之心。

姜佩兮给江陵写信, 询问孩子们的近况。

阿姐回信说, 母亲很喜欢善儿, 已把他养在身边,像照看幼时的她那样照看善儿。至于周杏则有些孤僻,平日不怎么说话,看着很闷。

早在周氏使者前往江陵时,姜氏就告诉使者,周三夫妇若是想念女儿, 可把孩子接回去。

但建兴始终没人来接。不知道是什么情况。

阿姐的信不仅没让姜佩兮放心, 反而弄得她很不安。善儿和江陵沾亲,周杏完全就是外人。

六岁的小姑娘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寄人篱下。姜佩兮想着就心疼。

前世孤身抵达建兴后的种种茫然与不适, 如今依旧历历在目。

姜佩兮本期望来信能给予她留下的理由,却不想反成她离去的助推。

世上总有许多预料未及的事, 事情总是很难按着个人的期许去发展。

决意离开时, 姜佩兮边给丈夫上药, 边点他,“这下你如愿了。”

裂口很多, 斑驳在他的身上。虽病已好,但这些裂开的口子需得上药。

周朔看正垂眸的妻子, 他了解她,知道她的软肋。但他绝不敢承认自己的小伎俩。

于是便硬岔开话题,“这些裂口,很不好看,应该有不少要留疤。”

姜佩兮在给他的手抹药。大夫开的药不怎么好闻,她往往是边皱眉边给周朔上药。

此刻听他这么说,姜佩兮下意识回应道,“没关系。留疤也不要紧。”

周朔总是配合她的一切行为。

手背抹完,他便自觉地翻手,手心朝上。

周朔的掌心只有新伤,当初那道在宁安为保护她而落下的鞭痕早已痊愈。

玉簪挑出药膏,姜佩兮把它往周朔手心糊。

抹药,她一向阔绰。

“一切都会好的。”她说。

周朔对上妻子的视线,她眉眼弯弯,眸子里映着烛光,像是漫天星火。

此时此刻,此间此地,无论她说什么,周朔都只会说“好”。

“我先回江陵。你等这边事情结束,就去找我。”

“好。”

“立刻去找我,要安排在你去建兴述职之前。”

“好。”

“那我们说定了。”

“说定了。”

在毫不犹豫答应后的恍惚间,周朔会怀疑自己的原则。

却又很快被开解,对着所爱,哪有什么原则的条例?

姜佩兮在翌日清晨出发。

疫地三县,还有许多未完成的事,周朔不能远送她。分别的地点,仅在府署门口。

这对聚少离多的夫妻,完全没有难舍难分的迹象。他们都相信再次重逢后,将是长达一生的陪伴。

没有任何事,能将他们分开。

车马将行,姜佩兮挑起车帘对周朔说,“要珍重,保护好自己。”

“会的。”

“江陵等你。”

“好。这边结束,我就过去。”

妻子将沿着最为宽阔平坦的官道抵达江陵。姜氏图腾篆于车身,她的身边有百人护行。

不再有人祸发生的可能。

周朔完全没想到会有天灾降临。

他很早便知道天灾可怕,可他完全没预料到上天会用这种方式再次夺走爱他的人。

当山体塌陷,官道被埋的消息传到府署时,周朔像是被从天而降的重锤投准。

他被砸得昏沉,不再具有思考的能力。

所见皆是废墟。

山石碎木掩埋了原本平坦的官道。

天空不再泛蓝,植被也不再是绿色。

世界纷呈的颜色快速褪去,周朔的视野所见只剩黑白。

一切变得灰蒙。

没人知道这条官道被埋了多长,也无人能计清这场天灾里遇难的亡魂。

但按妻子出发的时间来算,山体坍塌时,她正好走到这儿。

就这么正好。

有人来扶他,也劝他。

周朔全然不理他们,他谁也不理,什么话都听不清。只是自顾走到无法再前进的废墟前,搬动山石。

承受所爱遇难的这一刻,周朔想起了自己的母亲。

共感共情者体悟到的情绪,至多是亲身经历者的三分之一。亲历者的绝望无助,绝非言辞能描述。

在母亲亡故后的一年,周朔明白了她于十五年前遭受的打击。

父亲的逝世,让母亲承受痛苦逐渐走向疯癫,并且从此恨上人世。

他们被雪崩掩埋时,父亲将保暖厚实的衣物裹到他身上。

于是父亲没能等到救援。

而当他被白光刺醒时,看到的是从远处跑来的母亲。她毫不顾忌仪态,踩着及膝的雪,向他们跑来。

母亲哭得很狼狈,摔得也很狼狈。

等她终于磕磕绊绊地摔到眼前时,那是周朔从未见过的母亲。

狼狈落魄,形容憔悴,恍若枯骨。

母亲的发髻歪了,脸上布着一块块摔倒后留下的青与红。

她的目光落到紧紧抱着他,却闭着眼睛的父亲。

她的眼睛睁得很大,漆黑的眸子被完全露出。

母亲的瞳仁是那样得黑。黑色周围被红血丝包裹着,眼眶里滚出的泪仿佛不会枯竭。

“杜郎……”

四周都静了,这两个字中的凄然与绝望似乎比这漫天遍野的雪都多。

她粗暴地将父亲怀里的他扯开,去拥抱她视为生命的心上人。

母亲不断搓他的手,又去捂父亲沾着雪而无法将雪化为水的脸。

“我来了,杜郎。你睁开眼睛看看我,看看我啊。”

“杜郎,我的杜郎。”

母亲紧紧地抱着父亲,声声悲泣皆自肺腑发出,“杜郎,杜郎……”

自此天地间所有的色彩,再不能进入母亲的眼眸。八方里的任何人,都无法让母亲注目。

母亲恨他。如果不是他,不是他被裹上保命的衣物。

她的天地便不会失色。

刚被雪埋时,父亲紧紧抱着他。他窝在父亲并不暖和的怀里,“父亲,我怕。”

“不怕。我们等母亲来,她很快就来了。”

年幼时的他完全不体谅人,而且很碎嘴,“父亲,我困。”

“不要睡。出去后,我给你做弹弓。等黄素馨开,弹弓也可以用上了。打鸟、打果子,都可以。我会陪着你。”

“父亲,我冷,而且好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