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稀薄透亮的春光, 越过古旧的木制窗柩贴上道袍,点亮袍服的银线八卦纹。

那一片闪着碎光。

岁月没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迹,权欲也未曾沾他分毫。

他仍如少时一般美丽非常。

所有人都在往成熟稳重的方向走去, 姜佩兮也不例外地越发讲究端庄与体面。

而唯有他。

唯有裴岫仍保持着少年时的傲慢自得,与孤高冷漠下难掩的任性纵情。

看来修道的确有留驻青春的效果。

难怪他这么痴迷道学。姜佩兮想。

“表哥。”她像多年前那样称呼他。

她从低处的暗影中层层而上, 来到他的身边。

“过来。”声音自光中散开。

琼花裙摆散在阶梯上,铺开荡漾像是波纹。

圈圈涟漪晕开水面, 侵染已经平静的情绪。

走进表哥的姜佩兮再次听到对方开口说话, 里头是十足的感慨。

“你从前也总这么来找我。”

回想过去, 姜佩兮觉得他所言不实, “也没几次。”

少时的裴岫远没有如今这么痴迷道学,他看道经的兴趣也不浓。

道门之书和其他书籍没什么区别。硬要说他看书的偏好,则是游记与地方志为多。

比起姜佩兮来南斋找他,裴岫来找她的次数更多些。

到了饭点来喊她,提着好看的点心小食来找她,被孝敬了新鲜玩意儿也拿来给她看。

“我们很久没见了。”他说。

这次姜佩兮配合地颔首, “是的, 很久了。”

隔着一世的悲欢离合与诸多难言的无奈无力。

他将道书折往怀里,伸出手, 掌心向上。

看着表哥比女孩还娇嫩的手,以及他貌似邀请的姿态。姜佩兮觉得不太妥当。

他们已过了少时的年纪。

如今各自成家, 不能再小时候那样不顾礼节。

她自然不敢将这通道理讲给裴岫听, 于是就装没看见, 自顾道:“大家都在等你。此次请宴,表哥是主人家, 总得露个面。”

“拉我起来。”裴岫冷下脸,声音也是。

姜佩兮不想触他的霉头, 立刻将手放到他的掌心里。

手被握住,很快又裹入掌心。

没有下一步的冒犯行为,姜佩兮松了口气。

道士从蒲团上起身,堆叠的道袍散开。

散落在光下,熠熠生辉。

见他已站定。

姜佩兮默默将手从对方那抽回,又谨慎退开半步。

她的举动完全落在裴岫眼里。

这种行为激得他冷笑一声,“躲什么,我还能吃了你不成?”

裴岫气得不想理她,直往楼下走去。

像是少时做错了事,被长辈逮到一样。姜佩兮自觉理亏,没犟嘴回怼,安静跟在他身后下楼。

姜佩兮扶着木梯扶手一阶阶往下走。

南斋阁楼的梯阶很陡,上来时还好,往下走就显得高。她提着长裙,小心往下去。

少时上下从不觉得害怕。

如今多年不走,又不习惯了。

走到一半,姜佩兮看到站在转角处的裴岫。

他在等她。

对上目光,裴岫问她,“害怕?”

姜佩兮当然不会承认。

他再度伸出手,等她将手交予自己。

“我拉你下去。”他说。

极为宽大的袍袖因抬高手臂而完全展开,空空阔阔,像是包藏着乾坤。

在这样陡峭的楼梯上,姜佩兮觉得手拉手走,远不如靠着扶手走安全。

“我自己走就行。”

这句话又惹怒了他。袍袖一甩,又像是甩开凡尘俗世。

裴岫转身径直向下走去。

他真是越来越难伺候了。姜佩兮想。

等到姜佩兮磨蹭着以安全为先走下木梯,裴岫已经在下面等了好一会。

见对方终于来了,他抬脚向外走去。

“表哥就这样出去?”

裴岫停住脚步,转头看她,“不行?”

“当然行。”姜佩兮先顺着他接话,随后才含蓄提议,“只是此次是请宴世家,表哥这清修之状,有些不搭。”

裴岫展开衣袖,道袍上的八卦纹完全展开。

他完全不接她的话,并且发出毫无道理的询问,“这样不好看吗?”

“好看。”姜佩兮道。

见对方没懂她的意思,只能把话说得更明白,“表哥不若还是换上制服呢?好几家主君都在。”

“这是我的地盘。”他说。

姜佩兮肯定,“是的。”

“我想穿什么穿什么,想怎么穿怎么穿。看不顺眼我,可以走。”

姜佩兮静默一瞬,知道再劝他们就会吵起来。于是扯起微笑,“那就这样吧。”

劝不动。

反正也没人敢说他的不是,他想怎么穿怎么穿吧。姜佩兮安慰自己。

他们前后接着向外走去。

看到了均华服在身的贵胄们。

仆婢摆开桌椅,奉上茶点招待这些贵客。

他们四五成群聚在一起品茶说话。

陈纤最先注意到南斋出来的人,她一直留神盯着那边。

看到人后,她便笑着和身边的丈夫说:“看,这就请下来了。还是阿璃面子大,我来这么多次,他老人家理都不理。”

速度的确快。

仆婢捧上的茶盏,温度才刚刚能喝。

崔旷看向妻子,“同是表妹。和瑾瑶比,你与崧岳关系还更亲些。怎么就没这待遇?”

陈纤还没搭话,旁边的郑茵先哼了一声。

崔旷立刻笑起来,“若说纤娘和崧岳关系疏离也罢了。郑郡君与崧岳自幼便处在一起,怎么也没把人劝出来?”

郑茵轻蔑否认,“谁和他自幼一处?我才不请他。他一辈子在那破阁里才好,省得出来祸害人。”

眼见那边人过来,客人们都站起起身。

熙攘着说话,“裴主君总算出关了。”

“崧岳,见你一面可真是不容易。”

“还是小姜郡君有办法。你该早来,不然我们也不至于被晾这许多天。”

在这片恭维中,独一人不出腔。

她冷着脸,而且还坐着。

裴岫没法不注意到她,那身扎眼且不合时宜的锦服,“郑茵,你像什么样子?”

被点名的人抬起眼,“人样。”

“不穿制服也罢了。你弄这一身,又是从哪个叫花子身上扒下来的?”

言辞刻薄的裴岫,再度展示他嘴上的能耐。

郑茵霍然站起身,脸上晕开怒意,“你不也是?世家之宴,你又穿着什么东西?又是从哪个死人身上扒下来的?”

裴岫自幼身子不好。

无数名医圣手说他难活。

他最忌讳生死之语。

世家无人不知。

他长期闭关修道,炼丹弄药,又大兴土木地修建极为奢靡的道宫。

无不是为延年益寿。

如今郑茵却说这种话。

所有人都静了下来,一时屏息凝神,等候崧岳大发雷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