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从宁安到新阳, 她烧了三天,喂不进去吃的,喂药也吐出来。她一直高烧不退, 后来甚至说起胡话。”

“她怀着身孕,胎象又不稳, 大夫不敢给她用药。那三天,是她自己硬生生扛过来的。她醒过来的时候, 甚至眼睛都看不见。”

荒芜的北地不见草木, 地上只有细碎的沙砾, 这里不适合南方的花草扎根。

周朔走在砂土上, 远方的列风不断扑到身上,漆黑的夜色里,他一人前行。

“她醒来后,我责怪你不负责。她为你辩护,说你有你的难处。”

“她问你的情况,我如实和她说, 推测你凶多吉少。你知道, 她下面做了什么吗?”

她做什么了呢?

周朔想不出,他只静静看着阿娜莎。

“写信, 给守在新阳的温家写信。她才从高烧中醒来,站都站不稳, 她几乎是靠着桌沿写的, 拿笔的手都在抖。”

“她喘得很厉害, 我都怕她下一刻会昏过去。她硬撑着一口气把信写完,为了向温家求援, 求他们派人过来找你。”

四周灯火晦暗,微弱的火光挂在漆黑的夜色里微不足道。

风越来越大了, 檐灯被吹地打晃,他的衣袍也被风吹得鼓起。冷风顺着敞口的衣袖灌进身体,凉意递进心口。

“她烧了整整三天,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担心你的安危。撑着病体,为你写信求援,哪怕她明知那封信会给江陵带来麻烦,会给她带来麻烦。”

“她后来又烧了好几天。她清醒的时间很少,醒着的时间里也不怎么说话,偶尔顾惜肚子里的孩子。她总郁郁闷闷的,经常走神发呆,她在想什么?”

周朔愣愣看向阿娜莎。

她站在灯火明朗处,皱着眉,有些恨铁不成钢:“她在想你,她牵挂着你。你还不懂吗?”

周朔哑然,姜郡君怎么可能牵挂他呢?

他这么糟,出身差、学识差……哪里都不好。

她怎么会牵挂他呢?他哪里配?

“姜妹妹喜欢你,所以才惦念你,才撑着病体为你写信,才愿意怀你的孩子,这么多件……你就一点都感受不到她对你的爱吗?”

周朔茫然看向灯火下的指路人:“可是,她想和离,她不想和我相处。”

“这是你的错。你知道你对她是什么态度吗?你那么冷淡生疏,满是隔阂疏远。就看你的态度,谁信你们是夫妻?”

“她现在怀着孩子,最是脆弱敏感。她需要的是关爱,是陪伴,不是你挑不出丝毫差错的礼节。”

“你的礼仪的确尽善尽美,可你觉得这是对她的礼重尊敬吗?这只反应了你的自私,周司簿。”

“你的恭谨谦和已经得心应手,你可以轻松用这些应付数十人,甚至数百人。可你却不愿花些心思去陪伴她,去爱护她,去问问她究竟想要什么?你总是用你那套面具去应付她。”

“她不是一个偶然莅临,需要你去招待的尊贵客人。她是你要携手一生的妻子,她是你的所爱,不是吗?”

“我先前看你的态度,甚至以为她肚子里的孩子不是你的。你是真不管不问啊,跟个过路人一样。”

周朔被这通话说得发懵,无措使他手心都腻出汗。

他第一次意识到,他对她造成了伤害。

他不敢冒犯她,怕惹她生气,毕竟他完全配不上她。可不想,过头的小心谨慎,被他落实后成了冷漠忽视。

“我该怎么办……该怎么做?”

阿娜莎挑眉看他:“这需要我教你?你真不知道?去她身边,陪她,守着她。就这样,你想不到吗?”

路到了尽头,那盏挂在房檐下的灯笼火光微弱,似乎随时会熄灭。

北风挤向门扉,发出吱呀的声音。周朔在风的掩护下,悄悄推开木门。

床边放了一盏很小的煤油灯,那点光极为弱小,连一小片黑暗都照不清。

她怕黑,夜里要留一盏灯她才睡得安稳,而现在这盏灯不仅亮度不够,更烧不到明天早上。

他放轻脚步,慢慢走到床边。

“不要再用那些你熟练的礼仪教养去伤害她,你对她的伤害,比那伙匪徒带给她的伤害还要深很多。”阿娜莎警告他。

她侧身窝在被子里,半蜷着身子面朝外,朝着那盏微弱的煤油灯。

周朔俯下身,伸手去理她垂在脸颊的碎发。

手指被握住,温热从指节顺着手臂流向心肺。

更多的手指被她牵住,她摩挲着他手心的纹路,又握住他的手腕。

她睁开眼,迷蒙着恍惚还在梦中,微弱的火光映进眸子,却准确喊出来人:“子辕,你回来了。”

周朔放低声音:“嗯,我回来了。”

她往里让了让,留出他躺下的位置。

她的动作太过熟稔,像是已经做过多次。

她很自然地靠向他的怀抱,伸手揽他的背。细微的血腥气从他身上散出,睡得迷糊的人微微皱眉,“又受伤了?”

他含糊着想糊弄过去,却又想到指路人的教导:“嗯,轻伤,不要紧。”

“疼吗?”

“不疼。”

“疼的话和我说,我让阿青去拿白檀香。”她闭着眼睛,放心地将自己赖到一个男人怀里。

周朔不由愣了愣,怎么会提到“陶青”?

他的指腹蹭妻子的脸颊,低头呼吸就能碰到她的额发,他以一本正经的语气询问:“佩兮,你是不是做梦了?”

她稍稍皱眉,避开他呼吸的空气。

伸手揽住他的后颈,她完全凑到他的怀里,不再回应他。

周朔微微一叹,闭上了眼睛。

她身上的莞香周朔很熟悉,那是他每每靠近就能闻到的味道。

甜蜜清幽,初初闻到并不惊艳,但离开后便总不由自主惦念,想念那道沁入心肺的素香。

姜佩兮沉浸在梦里,一块块碎片似的回忆在梦境里不断闪过。

一幕幕眨眼间便过去了,有孩子喊她“母亲”,也有周朔喊她“佩兮”。

他牵着她的手去热闹的寺庙祈福,拉着她走过繁闹的花灯街。

在寂静清冷的月光下,他们走出人迹罕至的幽幽巷弄,告别他白首相携的恩师与师母。

抛却热闹喜庆的除夕夜宴,他守在她身边,等待如波浪般的新年钟声穿过鳞次的亭台楼阁,荡漾进他们空阔的院子,再与屋内的寂静沉闷相碰撞。

他轻轻唤醒已熬不了夜的她,吻落在眉间,低缓着说出新年的祝福:“佩兮,新年了。此后吉利桢祥,百事如意。”

征和元年后,周朔总是很忙,不仅忙建兴,更经常去地方,他们相见的时光越来越少。

他忙起来的时候,可以数月都见不到人。

但每年年末,他无论如何都会赶回建兴,清晨、午时、傍晚、深夜,都是他回来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