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以至于柳不花将那木盒月饼带到谢印雪面前时,他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毕竟他不久前才在“锁长生”中遗失了一套最喜爱的雕花檀木桌椅。

谢印雪瞧着它叹气:“我不是说了不用给我送月饼吗?”

“这盒月饼好像不是本家人送过来的。”柳不花对于绿梨檀木盒的来历也是满头雾水,“它和上回那封没署名的信一样,就放在我们家门口,附着一张写有‘赠谢印雪,中秋月饼’的字条,我看到就拿过来了。”

哦?

谢印雪听到这心头微动,向柳不花伸手道:“那给我吧。”

柳不花依言照做,把绿梨檀木盒递给谢印雪。

谢印雪拿到木盒后先是想将其打开,可他刚将木盒盖掀起一条细缝便骤然停住,两秒后还将盖子重新压了回去,轻咳道:“既是中秋月饼,就等晚上赏月时再打开食用吧。”

柳不花问他:“那我先帮您拿去厨房收着?”

谢印雪应允道:“好。”

于是柳不花就将绿梨檀木盒收走了,谢印雪则拾起与黏在盒身上的那张小纸条,展开细看——上面苍劲有力的字迹很熟悉,明显和上次出现的那封信出自同一人之手。

望着字条看了须臾,谢印雪便将其折好,跟上次那封信收起放在自己卧房的书架上。

内院里沈秋戟和陈妈正在忙摆桌放菜,等布置好了就来喊谢印雪和柳不花去吃饭,四人各据一方坐在偌大的一个圆桌旁,哪怕有满桌的佳肴盛宴相伴,却仍显得有些廖落凄清。

不过他们四人却不这么觉得。

共同吃完中秋团圆饭后,他们还要在凉亭附近旁设矮桌,备好月饼、桂花蜜酒和菱角,待月出云间,便共同在这共赏今夜的皎洁清辉。

但那之前,谢印雪得和沈家本家人打个视频电话。

只是视频通讯中出现在镜头内的虽然全是谢印雪的血缘亲人,这个电话却也没有丝毫中秋节亲戚相聚的团圆和睦意味,有的只是拘谨的恭敬与陌生——谢印雪坐着,他们站着,垂目低首按辈分唤谢印雪一声“七叔”,再说出遵从谢印雪不喜繁复故早早想好的简单祝福:“祝七叔中秋安康,万事顺心如意。”

中秋不祝团圆,只祝安康,这听来多少有些讽刺。

谢印雪颔首应下他们的问好,唇角挽着浅淡的笑容,也祝福他们:“中秋快乐。”

两句简短的寒暄结束,双方就陷入了有些尴尬的沉默气氛。

沈家本家人的确是从心底感激谢印雪,也关心他的身体,可他们的关心若是太热烈,反会惹谢印雪心情不虞,便不敢多说。

谢印雪自己心中也始终迈不过去陈玉清这道坎,也记着自己刑亲克友的命格,就更不会主动与他们亲近。

然而这大团圆的喜庆日子,谢印雪也不好冷落他们,抬眸用目光挨个扫过视频中的沈家人,发现今年又多了几张他先前从未见过的生面孔;同样的,那些他熟悉的旧面孔,也少了几个。

“沈怀慎呢?”谢印雪直接询问站在最前方的新家主沈秋简,“他不来给我贺节吗?”

“也在的,只是他情况不大好,便没下楼来和大家一起吃饭。”沈秋简回答道,“您要见见他吗?我这就带您过去。”

说完,他便拿着手机朝楼上走去,绕过几个廊弯后才终于停下脚步,将镜头对准一张雪白色的病床——沈家前一任家主,沈怀慎就躺在上面。

“大叔,您还醒着吗?”

沈秋简抬手力道轻缓的推了推床上插着氧气管,形容枯槁、将行就木的老人,对他说:“七叔来电话了。”

“印雪来电话了?”

老人闻言颤颤睁开眼皮,努力找准焦距,将视线聚向沈秋简掌心里的手机。

谢印雪也与他对视,望着那双了无多少生气的眼珠,祝福他道:“沈怀慎,中秋安康。”

沈怀慎气喘得厉害,说话也十分艰难,可面对谢印雪他还是竭力露出一个微笑,和蔼道:“印雪,祝你中秋快乐……你的气色看上去好了很多。”

谢印雪也扯唇笑了笑:“自然,你上次见我时我都快死了。”

“风水轮流转,如今是我快死了。”

沈怀慎叹着气说道,但他看见谢印雪也在笑,浑浊的眸光便亮了几许,脸上似乎也多了些血色,衬得他整个人都精神了不少:“阿戟在那你还好吗?他跟你学的怎么样了?”

谢印雪直言不讳,抿唇肃声说:“人过的挺好,学的不怎么好。”

沈秋戟听见谢印雪在本家人面前这么揭他老底,无奈嘟囔道:“……我真的尽力了。”

“他学的不好也并不奇怪。”沈怀慎也为沈秋戟说话,“毕竟不是谁都有你这样的天分。”

闻言,谢印雪垂着眼睫不接话。

沈怀慎看到他沉默,心中反省自己是不是说错了什么,局促了片刻后,又再对谢印雪说了遍祝福语:“中秋快乐,印雪,今年你没收大家的月饼,那你有月饼吃吗?”

谢印雪的回答仍是十分简短:“有。”

偏偏他望着沈怀慎眼底那一缕关心的情绪,末了还是忍不住补了句:“有人给我送了。”

“好,好,那就好……”

沈怀慎反复念着一个“好”字闭目躺回床上,似乎和谢印雪这一段简短的对话已经耗费尽了他所有气力,即便他还想再与谢印雪多说几句话,也是有心无力。

这一切证据都在表明,他是真的就快死了。

可谢印雪挂断视频电话后,依旧觉得这个消息有种强烈不真实感——明明距离他上一次在陈玉清葬礼上见沈怀慎,时间也才过去七年而已,在他的记忆里,沈怀慎一直是沈家不怒自威,说一不二的大家主,掌管沈家诸般大事。

怎么如今沈怀慎就老得快死了呢?

谢印雪再仔细回忆了许久,却又发现沈怀慎的苍老似乎早有征兆:是他送自己来明月崖时那陡然沧桑的背影;是他看到自己病重跪在陈玉清面前时弯下的脊背;也是他们最后一次相见时,他犹如沐雪的满头华发。

“师父他怎么了?”

沈秋戟望着坐在凉亭处的谢印雪,总感觉他自见过沈家本家人后,便在瞬间清减孱羸了许多,仿佛能乘着一缕崖间吹来的夜风,顷刻消散于天地之间。

柳不花见状也不禁叹道:“在难过吧。”

沈秋戟问他:“难过什么?”

柳不花缓缓抬头,对着一轮盈月说:“月圆人难圆。”

沈秋戟觉得自己听懂了,又觉得没完全听懂,就像谢印雪看上去似被浓重的悲哀桎梏难逃,又像是浑然没在难过,神色去常去厨房拿出那盒被装在绿梨檀木盒中的月饼,并挽笑邀请他们:“快来赏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