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夕阳产业

从海州前往洛阳,总计一千六百余里,先向西至徐州,然后或走陆路,或乘船前往汴州,再西进洛阳。

四月十六,一行八百余人抵达了徐州,停留了两天后,等到了一批船,于是分散搭乘,前往汴州。

“王将军,而今汴水用得还多么?”刘隐与王师鲁同乘一船,左右闲来无事,便问道。

“怎么不多?”王师鲁看了他一眼,道:“不光汴水,涡水、汝水、颍水、蔡水、涣水等都用上了。昔年圣人与朱全忠争夺河南,对四通八达的河网印象深刻。如今河南已是王土,自然要大加利用。”

刘隐点了点头。

他也曾是一方雄主,眼光还是有的。圣人与梁军打仗,怕是因为河南密布的水网吃足了苦头吧?

河南四战之地,同时也是四通八达之地,无论往哪个方向用兵,都十分快捷便利。密布的水网还能提供廉价、快速的运输通道,如果是一个雄主占据河南,这些运河便能成为他征战的利器。

当然,如果没有雄主,那河南就是死地。

世事无绝对,看人的。

运河上的船只还是很多的。刘隐看着不过瘾,站起身来眺望。

一艘又一艘船只交错而过。

刘隐眼尖,看到了船舱内露出的毛布一角。这种东西,即便是岭南也出现了,但销量并不大。毕竟冬天不是很冷,需要穿毛衣的时间不长,也就那些家中宽裕的人会买。

毛布之外,还有其他许多商品,但遮得严严实实,看不太清楚。

不过,刘隐可以猜得出来,大概就是皮货、药材之类。

货物之外,他还发现了一些不寻常的东西。

“王将军,为何纤夫那么少?十艘船里有六七艘是靠挽马拉纤?”刘隐转过身来,虚心请教道。

“一者,以人为畜,不好。”王师鲁大义凛然地说道。

刘隐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但心中并不信:你扯淡呢?

“二者,国朝牲畜很多,没必要用人。人的力气也没有牲畜大。”王师鲁说道。

刘隐这次沉默了。

用牲畜来拉纤这种事,古已有之,为何始终不是主流呢,因为短缺啊。

犍牛、挽马、骡子这种适合拉纤的牲畜,你以为真的可以随随便便弄到?

前唐还算牲畜多的。刘隐并不知道,以后有的朝代其牲畜保有量还不如前唐。

唐时官员骑马上朝,外出也是骑马。

北宋寇准何等身份,回家只能骑驴。

这也就算了,关键是驴的数量也不太够。宋仁宗征西夏,从全国调集五万头驴来运军粮,简直匪夷所思。

唐时大名鼎鼎的淮西骡子军,动不动就是五千骑、八千骑。而奉朝廷之命征讨他们的魏博军,也有上万骑兵。

王镕与李克用大战,引“十万骑”,虽说有点浮夸,但十万匹马还是有的。

一个高度发达的农业社会,没有足够的牲畜,原因只有一个:老百姓穷。

而恰恰北宋的赋税比晚唐五代还要重,完全对上了。老百姓穷得掉渣,哪来的牲畜?

“三十年前,圣人尚在灵州,为了筹措军赏,大肆卖马。”王师鲁又道:“一匹索绢三十余匹。三十年过去了,而今一匹马也就二十匹绢,便宜的时候甚至只要二十匹杂绢。广州一匹马多少钱?”

“如果是北地健马,少说也得六七万钱。”刘隐说道。

王师鲁算了一下,如果是一般的绢帛,折合下来差不多二百匹了,几乎是北地的十倍。

“几十贯买一匹马,这也太贵了。”王师鲁惊道:“百姓谁用得起?这都可以买一处不错的农家宅院了。”

“百姓又怎么可能用马。”刘隐笑道。

“这就是问题所在了。”王师鲁说道:“要想让人用得起牲畜,就得把价格打下来。几十贯钱做点什么事不好,非得买马?前唐最缺马那段时间,被回鹘人敲诈,也不过四十匹绢一匹。”

安史之乱后,唐廷的养马体系一度崩溃,不得不向回鹘购马。

回鹘人不是傻子,见你缺马,当然索要高价,“乾元中,(回鹘)岁来市,以马一匹易绢四十匹,动至数万马。”

回鹘人不但卖高价,还一次就卖几万匹马,一匹马四十匹绢,堪比抢劫——折合成钱,怎么着也要20贯的样子。

但唐廷慢慢花时间调整了过来,开始在各处重建牧监。他们甚至在福建都养马、驴“游畜之”,泉州当时养了七千匹马。

昭义节度使在潞州津梁寺附近养马,“马如鸭而健,世所谓津梁种者,岁入马价数百万。”

潞州津梁寺的马甚至形成了品牌,每年稳定向市场上销售五百匹左右的马。

太和七年,银州刺史刘源奏,银州已经有了七千余匹马。

在这一年,大唐马价下降到了15-20匹绢,大概8-10贯钱的样子。

对比北宋,一匹马几十贯,这还是军购价格,民间采买要近百贯。驴、骡、牛的价格,甚至远超战争频繁的五代王朝——这可是太平盛世时的牲畜价格,直教人想不通,怎么会无能到这种程度?

夏朝经过三十年苦心孤诣的马政,又与草原互通有无,马价年年下跌。而且,充斥市面上的马的整体质量不错,本来价格就应比唐马高一些,结果基本维持了原价,可见社会面上的牲畜保有量已经相当高了。

农业社会,牲畜的作用,无论怎么拔高也不为过的。

“大夏现在到底有多少马?”刘隐方才看到了一匹体型非常高大的健马,有些吃惊,于是问道。

“这个……我也不甚清楚。官马数十万匹应当还是有的。”王师鲁想了一下,说道:“百姓所养之马,或不下二十万匹,兴许三十万?甚至更多?没人统计过,但关北、关内、河陇、直隶随处可见骑马的健儿,这也是事实。明年马价一定比今年更低,这是肯定的。”

“为何?”刘隐问道。

“契丹马、黑水蕃马、渤海率宾马都等着进入中原呢。”王师鲁说道:“各官牧应该也会放一批马出来,三五万匹不成问题。”

刘隐长吁一口气。

幸好老子没死硬到底。民间养马二三十万,这什么情况?岭南诸镇,能有五百、一千骑兵,就可以耀武扬威了。和人家一比,真是气死人。

“马价低了,运河上的纤夫慢慢都会消失。”王师鲁指着一群慢慢走过,喊着整齐号子的男人,仿佛在说什么夕阳产业:“他们得自谋生路了。”

“其实不光马价,牛价这些年也跌得厉害。”王师鲁又道:“我听闻营州、沈州从战利品中挑选了数万头牛犊,打小训练,让它们习惯耕地。不过这只是应急手段,司农寺一直在培育力气大、耐力佳的耕牛。老百姓也挑选了一些相对温顺的牛,令其交配,产下牛犊后训练。肉牛不值钱,奶牛值钱一些,耕牛最值钱,耕牛便宜了,百姓用得起,便能多打粮食,自己也省力,被征召训练的时候,便没那么多怪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