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水落石出(第2/8页)

“你不肯说,那我来说。”宋慈道,“腊月十四,月娘苏堤落水后,其实并没有死。她本就熟悉水性,只是为了摆脱马墨等家丁的追击,这才假装失足落水,又假装不识水性沉入水下,潜游至其他地方偷偷换气,等那些家丁走了,再悄悄上岸。她亲眼看见了韩?杀人,她很清楚韩?是什么人,有多大的权势,倘若她没有死,韩?定然不会放过她,定然会灭她的口。她不敢回熙春楼,更不敢在人前露面,只能偷偷去找你,求你救她,这才有了第二天你带着妹妹袁晴入住锦绣客舍的事。

“你们在锦绣客舍住的是行香子房,行香子房位于一楼,窗外是一条偏僻的小巷子,只需打开窗户,月娘就能避开所有人,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入房中。就在住进行香子房的头天夜里,你和月娘将袁晴的头摁在盛满水的浴桶之中,将袁晴活活溺死,所以她的口鼻和指甲里才没有泥沙。袁晴死后,你二人用油灯在她的脚上烫出烧伤,再将她的脸砸烂,又将小腿上的月亮文身刮去,然后趁夜深人静之时,从窗户将尸体弄出客舍。你在熙春楼常干的活,就是用板车运倒泔水,锦绣客舍与熙春楼离得不远,你只需从熙春楼拉来板车,将尸体藏在泔水桶里,扣上盖子,假装是运送泔水,想运出城并不难。你将尸体运至苏堤上月娘落水之处,抛尸于水中。第二天,你以房中物什都是旧的为由,要求掌柜换了新的,把行香子房中与袁晴之死相关的东西全都换了。锦绣客舍向来以整洁干净著称,掌柜祝学海经营客舍二十多年,最在乎的便是这一点,客房中换下来的物什,一定会清洗得干干净净,你以为这样就不会留下任何痕迹,却不知那个换下来的浴桶,其边缘上有一处细微的缺口。袁晴尸体两肩之间的那道弧形瘀痕,就是她的头被摁在浴桶里时,身子压在浴桶边缘上留下的,那道弧形瘀痕中间有断开,正好和浴桶边缘有缺口相吻合。这便是你二人在行香子房中杀害袁晴所留下来的唯一破绽。

“在这之后,月娘扮作你的妹妹袁晴,与你一起在锦绣客舍住了二十天之久。这二十天里,一日三餐都是你亲自送入房中,你每日回熙春楼干活时,会将行香子房的房门上锁,说是怕你妹妹袁晴再次走失,实则是不想让外人进入房中,以免月娘露面太多被人识破。可即便如此,让一个在青楼备受恩客宠爱、过惯了锦衣玉食生活的角妓,突然扮作一个乞丐,难免会留下种种反常之处。每顿饭都要吃最好的,每日都要洗浴,常常深夜还要吃消夜,二十天的开销多达十八贯,这根本不是一个乞丐的生活。十八贯对你袁朗而言,抵得上你半年的工钱了,可对月娘而言,这十八贯的开销,却只是她这些年来再平常不过的生活。”

赵之杰听到此处,微微摇了摇头,道:“宋提刑,你讲了这么多,可我还是有些不大明白。”

“赵正使有何不明白之处?”

“袁朗只是熙春楼中一厨役,月娘走投无路之时,不去找别人,为何偏偏要去找他呢?”

“赵正使问得好。”宋慈道,“虫娘求我帮忙寻找月娘下落时,曾提及月娘与袁朗早已私订终身。之所以月娘在失踪前会出现呕吐,住进锦绣客舍后常吃消夜,是因为她已经怀有身孕,她肚中所怀,正是袁朗的孩子。正因如此,她无路可走之时,才会去找袁朗相助。”

“就算是这样,可他们二人为何要杀害袁晴,弄这一出移花接木呢?”赵之杰道,“在我看来,他们二人大可不必如此,直接离开临安,远离韩公子不就行了,何必一定要杀人,还是杀害自己失散多年的妹妹呢?”

宋慈看着袁晴道:“是啊,直接离开临安当然最好,怪就怪这位月娘心机太深。她怕西湖中没有尸体浮起来,韩?会怀疑她没死,会继续追查她的下落,所以才设计了这么一出移花接木。她以为用袁晴的尸体造假,抛尸于西湖之中,用不了几日,尸体便会浮起来,到时候韩?便会确信她已经淹死了。殊不知尸体挂住了湖底的沉木,一直没能浮起来。她假扮袁晴,和袁朗在锦绣客舍滞留了二十天之久,为何?因为她一直在等尸体浮起来。然而过了二十天,尸体还是没有浮出水面,又见韩?并无追查此事的迹象,她才与袁朗一起,准备离开临安,远走他地。”

说到这里,宋慈停顿了一下,暗暗摇了摇头,道:“还有一个杀害袁晴的原因,是我个人的猜想。袁朗费尽千辛万苦才找到了妹妹袁晴,可是找到妹妹的喜悦,只怕来得快去得更快,因为袁晴已经变得疯疯癫癫,不认识他了,肚中还怀有四五个月的胎孕。袁晴为何会有孕在身,这我并不清楚,或许是她流落街头时,被其他乞丐污辱所致。一个年轻女子,流落街头,成天生活在乞丐堆里,寻常人会嫌弃她脏,嫌弃她丑,可那些乞丐之中,总有人不会嫌弃这些,甚至比她更脏更丑,欺负她疯疯癫癫,玷污了她。对袁朗而言,这个多年不见的妹妹,本来感情就已淡了,如今又疯癫了,还怀了孕,俨然成了一个天大的累赘。不难想象,他带袁晴回到家乡后,袁晴被卖入青楼做奴、沦为乞丐、莫名有孕在身的经历,势必会招来一大堆飞短流长,袁晴和她肚中孩子的下半辈子也要靠他来照料,这将是一个莫大的负担。而对月娘来说,倘若她真打算和袁朗远走高飞,自然不希望多出袁晴这样一个累赘,因此提前将这个妹妹除去,对他们二人而言,都不失为一件好事。”

袁朗听着宋慈这番话,默默埋下了头,神情间透出愧疚之色。袁晴却仿佛没听见宋慈所说,依然是之前那副惊怕模样。

“西湖里打捞起来的那具尸体,指甲里虽无泥沙,却有不少污垢,别说是注重梳妆打扮的青楼角妓,便是平民人家的女子,也不会任由指甲那么脏,只有沦落街头的乞丐,才不会在意这些。”宋慈看着袁晴道,“月娘,我说了这么多,你还要继续装模作样吗?”

袁晴缩了缩身子,仍是极为害怕的样子。

“好。”宋慈道,“克庄,你打些清水来。”

刘克庄立刻外出,片刻间提来了一桶清水。

“月娘,你再怎么不愿承认,可你脸上的文身,还有脚上的烧伤,终究是不会说谎的。”宋慈说了这话,走向袁朗,一把将袁朗的袖子捋起,露出了左臂上的太阳文身,“袁朗,这是你琼人的宗族纹,文身颜色已淡,此乃经年日久,文身逐渐褪色所致。可你这位妹妹脸上的泉源纹,是她十二岁时所文,至今已有八年,却是如此清晰分明。月娘容貌姣好,我不相信她会真的在自己脸上文身,倘若我猜得不错,她脸上的泉源纹,应该是用榉树汁画上去的。榉树汁可伪造青黑色的伤痕,亦可伪造文身,一旦画在皮肤上,虽不易掉色,但只需用清水反复擦洗,终究是会擦洗掉的。但若我猜错了,她当真是你的妹妹袁晴,那她脸上的文身必然是真的,不可能被清水擦洗掉。这里有一桶清水,你敢不敢当着众人的面,为你妹妹擦洗脸上的文身,以辨真假?又或者,你敢不敢当众脱去你妹妹的鞋袜,看她脚上有没有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