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08章 早已做完的选择

……当女娲将她送入斯巴安梦中的时候,预料到了后来发生的事吗?

林三酒觉得不可能。

女娲说过,她不是无所不知的神;恐怕她以为,第十一个梦不会与前十个有任何不同,都只是一个需要当事人做出选择的梦罢了。

大概她也没想到,当“种子”与“根系”时隔数年,终于借女娲之手重逢时,却激发了它们彼此的交融与生长——继梵和之后,二人的存在、意识再次相连了。

“……小酒?”

那声音仿佛穿越了漫长的时间隧道,在耳中撞起不甚真实的回响。林三酒上一次听见它时,它还属于一个年青人;但即使是进化者,也仍会被时间领着,一步步走向幽暗之地——如今他连声音也沉了、低了,沙般的质感。

“你怎么在这里?”他顿了顿,好像听见了一个没有出声的答案,低低地叹口气:“啊……原来是梦。是你进入了我的梦里。”

因为她知道这是一个梦,所以他也知道了?

意识慢慢清晰了;林三酒如梦初醒似的低下眼睛,看着自己的双手。是她的手,但是太陌生了——骨节变宽了,关节皱褶深深堆叠着,在黯淡的手指皮肤上散开涟漪般的浅纹。皮肤又薄又疲倦,仿佛只是年轻时剩下的一口气,虚虚地笼在青筋上。

它们不是一个外貌二十多岁的女人的手;她想到这儿,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面颊。

“你也老了啊。”

她转过头,斯巴安站在一两步远外,冲她笑了。

年轻时的饱满消磨殆尽了,他嘴角边的纹路深陷下去,银雪似的头发整齐地梳向脑后;连夏日森林般的碧绿瞳色都变浅淡了,蒙了一层雾气似的。一向总让人想起明艳烈阳的斯巴安,身上开始渐渐有了黄昏的影子。

“斯巴安?”林三酒喃喃地开了口。“我们怎么……”

“你听过‘清明梦’的概念吗?既然是我做的梦,那么我动一动心念,就能操纵改变它,用我的记忆塑造它了。这是我的第一个人生切片,也是我生命的开始。”斯巴安低声答道,“那个切片里的我,就是你现在看见的样子……换成普通人的年纪而言,大概六十岁以上吧。”

“你还是很好看。”

林三酒也冲他笑了;她从自己脑后抓起头发,绕过来瞧了瞧,看见了满手的白。“你人生的第一个切片里……我们一起变老了?”

他歪过头,望着如今容颜苍老的林三酒,却忍不住总要微笑;好像这样的林三酒,远比以前见过的任何一个模样的林三酒,都更可爱些。

“不,在我第一个人生切片里,我没有遇见过你。”

林三酒一怔。

“这里不是你记忆中的第一个切片么?你没见过我,怎么却记得我老年时的样子?”

“你现在的模样,是我从最后一个人生切片中看见的。那时的你,似乎远不止‘六十岁’。我只是希望,能在梦里与你以相仿的年纪容貌,一起走一走。”

斯巴安浮起了又像是回忆,又像是恍惚的神色。

“我的幼年时期,被切离出来,编排去了人生末尾,变成一系列切片中的最后一片。在我经历完最后的幼年切片后,宇宙中就不会再有‘斯巴安’这个人了。

“因为它是我的幼年时期,所以‘六十岁’的我,自然拥有小时候的记忆;可是因为我还没经历过它,所以我的记忆很模糊,就像一场记不清的梦,一段简要的大纲。”

他说到这儿,向她伸出了手。

“尽管是一段还没有填补情节的大纲,不过我依然想让你看一看。”斯巴安笑着说,“你不知道吧?我对你其实很不放心的。要是我不把那个切片给你看,万一你以后没有在正确的时间,出现在正确的地点怎么办?”

“说得好像你能预知未来似的,”林三酒也忍不住笑了,将手放在他的手里;她精力不如年轻时候了,可也用不着人搀扶,才能走路——她轻轻地攥了一下斯巴安的手,觉得此刻的自己,好像依然能跟他战斗一场。

“某种程度而言,算是吧?”

斯巴安的每一步,好像都会让二人身边的世界波荡切换,生出一层新的气候、颜色和环境。“因为我恰好已经将一部分未来活了一遍。比如说,我知道在最后一个切片里,有几个进化者找到了失落已久的兵工厂资料……”

她的眼前一花,发现自己正站在一片连绵起伏的建筑前;尽管占地广阔,却好像很有年头了,处处是修补与不堪。

“那几个进化者找到的,是兵工厂的‘原型计划’。”

林三酒只觉这个名字耳熟,想了想,抽了口凉气:“是——是制造出了梵和与黎文溯江的那个计划吧?”

仅仅是从梵和身上夺来的几个碎块式能力,已经深深影响了她的人生;那一个“原型计划”,实在可算是了不起——想不到在多年之后,又被人从故纸堆里挖出来了?

“对,”斯巴安往那片金属建筑走去,说:“我不知道他们如何克服无序传送的困难,但他们决定重新实施‘原型计划’,要根据兵工厂当年的技术,再次制造出‘原型’……或许是想要一支自己的军队吧?计划中其他的资源、技术和设施或许都不太好找,但有一个最关键的原料,却可以说要多少有多少。”

一辆卡车轰隆隆地从远方黑夜里驶来,轮胎碾开沙土,在夜幕下滚起浓烟,从二人身边呼啸而过——卡车像是运输家畜用的,因为它的车厢是一个大铁笼子,铁栏杆后挤满了一个个黑影。

卡车急驶进了大门;风里散开了零零落落的、小孩的哭声,很快被卷走了,消失了。

林三酒猛地顿住了脚。

她盯着那辆已经看不见的卡车,明白了,转过头,看了一眼斯巴安。

他近乎温柔而安静地,望着前方的建筑物。月色下,他的侧影上泛起一圈银白。

“他们抓了很多年纪各异的孩子,从十几岁,到未出襁褓的都有……我是其中之一。”

“你那时多大?”林三酒低声问道。

“两三岁?”斯巴安猜测道,“我也不知道。”

林三酒再次提起脚步,慢慢地朝建筑物走去。

“更小时候的切片,我记不起来了,说不定已经经历过了。就像你也不会记得自己刚出生时的事,对吧?”

斯巴安的语气依然很平静——他知道,在自己的生命末尾,他会变成一个无力自保的两三岁小孩,与其他无数孩子一起,被人抓走当成实验原料;但是他似乎一点也不忧虑,甚至反而隐隐带着一种……满足。

“我只知道,如果把我这个被切片打乱的人生,重新按照正常时间流速排放好的话,那我人生中记得的第一个画面,是血与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