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八

星辰万里【三】

她的故事,说起来可能有一点长。

那就先从名字说起吧。

宋星辰本不叫宋星辰的,原名很土,没有半点存在感。这名字是她后来自己取的。

因她死活要去派出所改名,于是即将满十六的那个夏天,趁着最后一点还能自由更名的时间,她求爹爹告奶奶家务活做了一堆又一堆,甚至把那个屹立不倒了二十来年的小平房给收拾得焕然一新,磨得光滑的水泥地板都给她擦得锃亮,谢芸女士终于首肯,带着她去改了名。

谢芸女士不是别人,是宋星辰的阿姨。

叔叔阿姨,是她对谢芸与余天华夫妇的称呼,而事实上他们的关系,大概可以称呼为养父母。

他们并不是从孤儿院领养的宋星辰,严格说来,他们与宋家应该是世交。

余天华和宋星辰的父亲是发小,后来又一起参加工作,关系好得跟亲兄弟似的。

宋星辰三岁那年,父母为庆祝结婚纪念日,开车从蓉城去大理,顺势把她搁在了余家。谁知道国道塌方,车祸突发,她的父母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

宋星辰没有爷爷奶奶,外婆也走得早,只有个外公住在乡下。

老头子重男轻女,袖手旁观不打算接手这烫手山芋,余天华看着一丁点大的女娃,毅然决然地留下了她。

“与其交给乡下老头子养,不如咱们自己养着。好歹是老宋唯一的孩子,做了这么多年兄弟,这孩子我得帮他带大。”

谢芸不乐意。

“咱们也就是个普通家庭,你那点工资,养我和儿子还够呛呢,拿什么养这姑娘?”

余天华掐灭烟头,吐出口白烟,郑重地说:“一人省口饭给她吧,咱们吃什么,她就吃什么。好歹要给老宋留个根。”

就这样,宋星辰住进了余家。

余家还有个和她差不多大的小子,名叫余庆,只大她仨月,三岁多就皮得上蹿下跳,只差没上房揭瓦了。

没办法,余家可是有爷爷奶奶在的呢,包括谢芸在内,个个都对余庆呵护备至。余庆在家基本上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谢芸呢,当然不乐意家里住进个赔钱货了。

这可不是假的赔钱货,绝对是货真价实的,没有半点血缘关系不说,还张着嘴嗷嗷待哺,未来的日子可要了命。

她对丈夫的话也就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罢了,余天华说要一碗水端平、俩孩子一般待遇,呵,她要真这么做了,那不成了傻子?

和老宋穿一个裤衩长大的又不是她,她对宋家可没那么多感情,倾注不了什么心血给这姑娘。是,孩子是命苦,是可怜,可这又不是她的错,为什么要她来受这罪?

故事的走向极其寻常,一个是寄人篱下的孤女,一个是被全家人捧在掌心,捧着怕摔了、含着怕化了的儿子,宋星辰被欺负简直是理所应当的事。

被余庆胖揍一顿,鼻血都打出来了?

余天华上班呢,她只能找谢芸评理,谢芸却轻描淡写地说:“怎么回事?”随手抽了张纸巾给她,让她自己擦。

小姑娘被那一纸的红吓得泪流不止,颤声说:“叔叔买的棒棒糖,余庆吃了自己的,非要抢我的。我不给,他就打我……”

她泪眼婆娑地望着谢芸,希望阿姨能替她主持公道。

可谢芸却问她:“老师有没有教过你孔融让梨的故事?”

“教过。”

“孔融为什么把梨让给哥哥?”

“因为他谦让。”

“那就对了。”谢芸极为冷淡地说,“那是哥哥的爸爸买的棒棒糖,哥哥的爸爸,你管他叫什么?”

“叔叔。”

“是啊,一个是爸爸,一个是叔叔,余庆吃他爸爸给他买的糖,不是理所应当的吗?至于你,叔叔买给你的糖,谦让一下,给哥哥吃,也没什么不对。”

那是谢芸的第一次“教育”,哪怕宋星辰年幼无知,也已然察觉出哪里不对。

孩子的天性告诉她,谢芸是帮不了她了,她便哭哭啼啼等着余天华回来,又把事情转述一遍。

这事儿搁在余天华这,可没那么轻松就揭过去了。

余天华把余庆叫到跟前:“给我站好了!”

一声怒喝,吓得余庆哆哆嗦嗦,赶紧回头找妈妈。这是他的制胜法宝,反正不管做了什么出格事儿,找妈妈一准惯用。

谢芸果然来了,眉头一皱。

“干什么这么凶孩子?庆庆还小呢,被你吓坏了怎么办?”

说着,她把余庆往自己身后拉了拉。

余天华没好气地说:“还小?我看他力气可不小!把妞妞鼻血都给打出来了,你给我让开!我得好好教训这小子!”

谢芸可不让他揍自己的心肝宝贝。

“你敢动他一根手指头,我跟你没完!”

余天华震怒:“谢芸,有你这么惯孩子的?今儿他打了自家人,你能护着,赶明儿他把别人给打伤了,你还能护着不成?”

谢芸冷笑一声:“自家人?我看未必吧。她也算是自家人?”

余天华气急了,回头看了眼惶惶不安的宋星辰,忍了忍,温言道:“妞妞先和哥哥出去玩,叔叔和阿姨有事要说。”

宋星辰看看他,又看看冷着脸的谢芸,缩着头走出门去,站在院子里无所适从。

余庆跟在她后头出来了,一脸凶狠地冲她挥拳头:“你还敢告状!”

她缩了缩脖子,吓得脸色惨白。

好在余庆也怕余天华揍他,只敢威胁,到底不敢造次。

屋内传来两人的声音,老院子不隔音,哪怕余天华放轻了嗓音,谈话声依然清晰可闻。

“你还讲不讲道理了?当初说好把孩子抱来,好好养着,你就这么纵着庆庆欺负人?”这是余天华的质问。

谢芸冷笑:“我还不够尽心尽力?这几年她吃我们的,穿我们的,今儿不就一根棒棒糖的事?我还委屈她了不成?她欠我们的多了去了,少块糖怎么了?”

……

两人的争执持续了好一阵。

那是一个夏夜,院子里,各家各户洗碗的洗碗、乘凉的乘凉,老年人坐在摇椅上,有一搭没一搭扇着扇子,看戏似的投来目光。

年幼的宋星辰分辨不出那究竟是可怜还是无动于衷,她只是凄惶地站在那里,有那么一瞬间想要钻进地动了。可地上坑坑洼洼的,却没有洞让她钻。

余庆指着她的鼻子说:“你看,你就是个臭不要脸的,吃我家的,穿我家的,还敢跟我爸告状!”

宋星辰红了眼,说:“我没有!我没有臭不要脸!”

余庆说:“还说没有?你这叫花子,滚回自己家里去,赖在我家干什么?你爸妈不要你了,你是个没人要的叫花子!”

那是宋星辰第一次失控,浑身血液往脑门儿里冲,伸手照着余庆死命一推,小男孩朝后一倒,后脑勺磕在石阶上,清脆的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