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海棠

夜色逐渐弥漫,海刹宫中依次燃起明亮的灯火,血腥的厮杀渐渐停止,天山派的弟子们在负隅顽抗了四个多时辰之后,缴械投降。

在双方死伤无数之后,中原武林和天山派僵持数月的争斗,宣告结束。

此后数日,清理战场,论断功过,天山派掌门云自心下落不明,派中归降的弟子全部废去武功,天山派自此在武林中除名。

年关将近,各派掌门弟子不耐雪山严寒,十几日后纷纷离去,忙乱半年的江湖眼看就要恢复平静的旧貌,如果要说有什么不同,就是我做了凤来阁的阁主。

那天厮杀结束,没有人问我为什么一个人回来,也没有人问我萧焕去了哪里,仿佛一切都是顺理成章的。

我在海刹宫中接过阁主的大任,也在萧焕留下的东西中找到了他书写的那些资料和建议,依照着上面的提醒,开始理所应当的和各派的掌门议事,理所应当的为各种提议做最后的裁决,理所应当的过目所有的账本文书,也开始慢慢习惯弟子们抱拳称我为“阁主”。

二十多天之后,曾经驻留在海刹宫中的其他门派都已经离去,喧闹一时的海刹宫成了一座空城,除了少量的凤来阁的弟子之外,再无他人,而凤来阁,也没有了再留在这里的理由和必要。

这天在和几位堂主例行议事之后,我把手放在梨花木桌上敲了敲:“吩咐下去整顿行装,明天我们启程,回金陵。”

说完,我站起来,准备回房,四周沉寂着,没有一个人离座,我只好站住。

“真的要走?”苏倩最先打破沉默。

我笑了笑:“弟子们都等着回家过年呢,明天启程,差不多年前能赶回去。”

“别太勉强自己,”慕颜已经能够起身,笑着说,“弟子们可以回家过年,你要是真想等,我陪你这里等。”

我笑笑,坐下来:“忘了还有件事情了。”我停了停,“给武林各派的掌门发丧帖,说凤来阁的前任白阁主因病亡故,一切丧仪从简,叫他们就不要多礼了。”

一片死寂中,我再次站起来,一个人走出房间。

门外灿烂的阳光照在雪山上,照射在脚下仍有积雪的台阶上,也照射着海刹宫宏伟的重重建筑,不知道为什么,想起了禁宫,那座被我遗忘太久的城池。

我一直以为它只代表着腐朽和禁锢,现在突然明白,那样一座深密庞大的庭院,骨子里是寂寞的。

轻轻地扬起头来,艳阳高照,天空蔚蓝如洗,真是个好天气。

一路奔波,苏倩和伤势半愈的慕颜赶回金陵凤来阁总堂,其余的堂主各自回分堂,弟子们也各自散去,我在这天落日之前赶到了京城。

禁宫后的玄武大街是不能骑马的,我牵着鞍蹬破旧的坐骑走在人群当中,身边擦肩而过的,是喜气洋洋提着各种年货的京城百姓,又一年过去了。

突然悠悠地想起去年除夕喝酒的那家小酒馆,不知道今年还有没有甘甜的黍酒喝。

边想边走到禁宫外长长的护城河,在桥头转个弯儿,守城的戍卫挺了挺身体,没有拦我。

抬起头,萧千清静静的站在桥面上,素衣轻裘,脸上带着熟悉的笑意:“我叫人在城门守着,看到你回来,就来报告。”

我点点头,笑:“这么想见我啊。”

他笑,郑重的点头:“很想。”

我“哧”的一声笑了:“知道了,我也想你,成了吧。”

身后的街灯逐渐点亮了,结了冰的护城河倒映出匆匆走过的人群,我笑了笑:“萧千清,我终于想通了,从今天开始,我要开始努力的好好爱上你,人不能总活在过去对不对?”

萧千清的手伸了过来,他把手指插进我蓬乱的头发中,他低着头,我看不出他脸上有什么表情,他拉住我的肩膀,把我抱到怀里。

我牵着马的手僵了一下,然后扔掉缰绳,也抱住他。

渐渐有一些温热的液体从我眼里流了出来。

“萧千清,你真的很好。”

“我知道。”

“萧千清,我真的很喜欢你。”

“我知道。”

“萧千清,为什么一个人的一生,只能真正爱上一个人?”

他顿了一下:“我知道。”

无数的行人从我们身后走过,无数的街灯亮起,喧闹远成背景,我清晰的记得,这一天,是德佑九年的腊月二十二,距离去年的宫变,过去了一整年。

回宫忙新年庆典,忙各种政务,我还一直以为萧千清很能干的,谁知道他扔了一堆最棘手的事情给我,什么清流派和实务派的纠纷,什么西洋派和排外派的论战,我费了半天才完全搞明白这些是怎么回事,更别说处理了。

问萧千清了,他就很无辜地摊手说想我想的茶饭不思,处理日常政务就很费心了,最烦这些麻烦的事情。

真想敲死他,麻烦的事情他就不管,我是要他干什么的?

昏天暗地的忙了几天,好不容易熬到新年临近,也到了一年之前约定的萧千清登基称帝的日子,想着等过了这关就可以到金陵逍遥去了,谁知道我却在新年前一天昏倒了。

说起来还挺丢人的,只不过赶朝会起床的时候有点头晕,结果在乾清宫坐了没一会儿,再起身的时候就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昏倒了。

醒来的时候我躺在萧千清寝宫的床上,郦铭觞坐在床头,见到我醒了,一脸似笑非笑:“恭喜娘娘,有身孕了。”

我翻身坐起来:“真的?”

郦铭觞摇着头,三缕长须乱动:“先生我诊出来,能有假么?只是这个怀孕的时机真不好啊,虽说是货真价实臭小子的孩子,说出去谁信啊……”

我跳起来一把抱住他:“太好了,太好了……”然后也不知道是在笑,还是在哭,把眼泪鼻涕涂了郦铭觞满身。

知道我怀孕了之后,萧千清总算逮到了借口,找了一大堆冠冕堂皇的理由把隔天的登基大典推了,私下里坐下来跟我说:“这个皇帝做起来真是太累了,我这么青春年少,我可不想英年早逝。”说着盯着我的肚子,“这孩子是男孩吧?太好了,等他生下来,我们咬定他是皇上的遗腹子,推他登基。年龄不对了,就找些理由编编,反正等孩子两三岁后,一岁两岁的也看不出来,总归我们两个现在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说什么就是什么,谅他们也不敢废话。”说得还特别理直气壮,一点也没有羞愧的样子。

我气得用枕头砸他:“凭什么我儿子就要当皇帝做牛做马?她要是个女孩儿,你还想说要她女扮男装来做皇帝,是不是?”

萧千清眯上那双浅黛色的眼睛,笑得倾国倾城:“这都被你猜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