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葱茏

方招娣没能熬到八月,在七月的最后一天过世了。在所有大人的电话轰炸下,远在广州的乔劲睿始终说太忙回不来,令乔礼隆暴跳如雷,在葬礼之后突然坐下就站不起来了。大家慌成一团,送到顺云中心医院,医生却查不出毛病,只说少操劳,少刺激,要静养。

“我一个人又要做活又要做家务,忙不过来的,”刘艳芬对乔陆生李芳好直言,“一直都是我们照顾老人,你们也该出点力了。谁把家里搞成这样?你们用良心想一想。”

乔陆生二话没说就应承下来。刘艳芬转身离去后,乔青羽听到李芳好不满地抱怨:“他们是出了力,那我们每个月出那么多钱,不算数?”

“一个家以和为贵,”乔陆生一副不容商量的语气,“不可能每件事都算得清清楚楚。”

“那你说我们怎么出力?青青高三,过两天就要去学校补课了,店里再不开张,家里喝西北风啊?”

“店里有我和乔欢,两个人也够,”乔陆生边说边转头看了乔青羽一眼,“青青自觉,也不是小孩了,不用天天接送。”

“是啊是啊,还有我呢,妈,”怕他俩吵起来,乔劲羽赶紧插嘴,“我还没开学,跟你一起陪爷爷,说不定过几天他心情好了就能站起来了,是不是……”

事情就这样定了。两天后,在李芳好的千叮咛万嘱咐中,乔青羽跟在乔陆生后面,踏上了回顺云的中巴。直到回到朝阳新村了,她才从巨大的不敢相信中清醒过来:李芳好放开了她。

乔陆生从小就不怎么管她。来寰州的次日,即高三补课的前一天,他从抽屉里找出公交学生卡还给乔青羽,给了她充饭卡的钱,一次性*交代了许多话,算是完成了李芳好给他的任务。

补课第一天的暴雨让乔青羽想起刚来二中的那个台风天,那天是她第一次见到王沐沐。她想起那弯至手肘的透明伞,看着敞亮实则更封闭。她想起那温暖的笑眼——王沐沐的笑,是她在二中实实在在感受到的最初的善意。

沐沐姐应该已经收到人大的通知书了吧,不知道她有没有去北京?

高三教学楼早就清理一空,乔青羽是到的最早的那几个,在二楼找到尚且空荡荡的高三5班,一进门就看见了孙应龙,他背对着自己,在黑板上写下了“挥洒斗志,成就梦想”八个大字。

写完后他把粉笔一丢,也不回头,中气十足地问:“谁第一个来了?”

“我,”乔青羽从座位站起,有点无措,“乔青羽……孙老师早上好。”

“一声不吭的,我猜到是你,”孙应龙哈哈大笑着转身,“怎么样,短暂的暑假?”

乔青羽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

“不管怎样,”孙应龙爽朗笑道,“你妈妈已经给我打电话,说她不在,要特别关照你。”

乔青羽沉沉地“哦”了一声。

“让我帮你把把关,高三了,不必要的同学交往千万不要发生,要是有人给你寄信,就先拿给她,由她给你,但,”孙应龙边说边往乔青羽这边走,乔青羽注意到他手里拿着一个信封,“说实话我觉得她杯弓蛇影,有点太紧张了……班里还有谁比你更安分?你会关照好你自己的,对吧?”

说着,他把手里的信封放在乔青羽桌上:“班级报箱里有一封你的信,我替你拿来了,直接自己看吧。”

乔青羽惊讶又感动,低声说了句谢谢。

“很多都是家长比孩子还紧张,”孙应龙笑着,“跟你妈说,放轻松,不然反而影响你考试发挥。”

陈沈进来了,后面紧跟着关澜邓美熙。孙应龙转身回到讲台,乔青羽坐下拆开了信。信封没写寄信人,但字迹明显出自王沐沐的手。王沐沐说到做到,这么快就写了信,令乔青羽兴奋又满足。

把信纸展开,乔青羽趴在桌上,认真看了起来。

“亲爱的青青,展信佳

等你看到这封信时,我肯定已经在北京了。我去找过你,没见着人,冯老板娘告诉我说你们全家都回南乔村了。我希望你的奶奶一切安好……哦,不,这不是我内心最真实的想法。林医生说不要觉得回避生活中痛苦的部分,那部分就会消失,所以我想说的其实是,人生老病死是常态,希望你的奶奶临走时没有遭受太大的折磨,希望你没有被家里人责难,希望你不要因为奶奶的离开产生无限的自责。你告诉过我,她本来就有糖尿病高血压,身体底子很差,所以,如果她走了,你千万别把错揽到自己一个人头上,好吗?”

好,乔青羽喃喃,心里涌起一股暖流。

“有件事,我一直想说,却找不到机会,”她继续读到,“当然也跟我的优柔寡断有关。但最近一次跟林医生聊过后,我决定告诉你,希望不要给你增加负担,毕竟你已经高三了。”

读到这里,乔青羽悄悄吸了口气。

“就是我曾在你家的垃圾桶里看到安眠药的瓶子,你当然不会注意因为你不认识,但我对安眠药太熟悉了,所以,绝对不会弄错。”

乔青羽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

“你应该不知道,我爸住进医院的第二天,也就是高考后那天上午,你妈妈来医院看了我们,当时我刚好走开了,回病房时听到她和我妈聊天,就站在门口偷听了会儿。我妈又在说寻死,她说惯了,我不以为然,可我听到你妈妈很认同,非常认真地说要不是为了你和你弟,她也早就随你姐去了。我听到她说当初从维爱医院转来省一医院,你姐已经不太行了,还不想治,非要死,你妈就拿水果刀架在自己脖子上逼你姐,说要死一起死,你姐才不闹的。她说你姐断气后,她差点从医院的窗户跳下去,还好两个护士拼命拉住了她。她还说,你姐死后这几年,她也总是想离开算了,但你和你弟还没懂事,所以她放不了手。”

乔青羽鼻头酸涩,眼前的字迹慢慢模糊了。

“最让我担忧的,是我听到她说,死了比活着好受,就当睡长觉,”信里继续说道,“这是我曾经有过的想法。所以我担心她,我知道她对我妈说的,不是客套的安慰,而全是她的真实感受。”

乔青羽像缺氧般,胸腔剧烈起伏着。

“青青,”紧接着王沐沐写道,“我想,或许你妈妈和我一样,是心里病了。”

是的,乔青羽想。看完最后两行,她合上信,整个人仿佛掉进暗井,有种触不到底的恐惧。

她现在知道为何那么敏感的李芳好,即便跟自己同睡一张床却能任由自己在半夜消失三四个小时了。她也知道为什么李芳好夜里的呼吸总那么平稳安然。不是因为白天太疲惫,而是因为睡前吃了安眠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