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深海

寰州与顺云最大的不同,在于边界。

顺云地处山区,是个轮廓分明的小县城,被碧绿的沁安江用一个弯道分成两半,弯道两头各有一座连着高速公路的桥,与外边世界泾渭分明。而在寰州,目之所及永远是楼,想看到边界,是不可能的。

乔青羽从未探索过朝阳新村的尽头,只知道靠近公交车站的小区大门够得上“气吞山河”这四个字——小区里涌出的人仿佛可以填满整个顺云。公交车缓缓到来时,她就是涌向车门的人潮中的一滴水,双脚不受大脑控制,表情麻木到面目模糊。下车不是上学,是掉入触不到边缘的深海。与在顺云不同,那些讥笑的神色,因乔青羽的沉默而变得大胆,躲避的姿态则因乔青羽是新人而更加决绝。

乔青羽不明白为什么流言在寰州传得这么快,第三天就窜进面馆飘进了父母的耳朵。后来她才知道是因为有人把她“辱骂”明盛以及乔白羽的事同时发上了二中贴吧及寰州本地论坛八八楼。

明盛回击她的话时常回响在她的脑海。“可怜”、“无趣”算是事实,“惹人厌”虽然很打击人但可以不在乎,但是,“蠢”?

乔青羽并不能确定明盛是从哪里得知乔白羽的事的,直觉告诉她明盛就是盲目照搬了顺云的谣言——“自甘堕落”、“艾滋病”这两个词,是过去两年多一直缠绕她的噩梦。所以,他听信谣言,和自己听信父母,难道不都是一样听信别人吗?他有什么资格说自己蠢?

逮着乔劲羽回家的日子,乔青羽在网上查到有“艾滋病合并阑尾炎”这回事,也看到有种说法是艾滋病患者更有可能患上阑尾炎,且治疗时容易产生并发症。结合一般阑尾炎手术只需几天即可恢复,联想到父母之前在寰州待了两个月,乔青羽隐隐证实了自己的猜测。

只是,她不可能跑到明盛面前,用自己的发现来反驳他说自己“蠢”这件事。谣言成真,她觉得连踏进学校的勇气都没有了。

偏偏乔劲羽央求她带他和几个同学进寰二中看明盛打球,理由是已经答应同学了,说“姐姐和明盛一个班,一定没问题”。乔青羽气得狠狠把他骂了一顿。

“姐,网上那些,我同学发给我看了,没想到你这么有种啊居然骂明盛……但他也没怎么你吧是不是?据说他从来不搞班里人的……你也真是的,都在一个班了,要搞好关系嘛,那可是明盛啊,换做我,早就……”

“是他把姐姐的事说出去的,”乔青羽打断喋喋不休的乔劲羽,“你这个软骨头!你知不知道因为他几句话,我在学校受到多少白眼?”

“我同学也问我大姐的事啊,那我就直说嘛,”乔劲羽笑道,“我教你一个办法,你手机里存几张大姐从小到大的照片,再有人问,你就把大姐的照片给他们看,然后可怜巴巴说大姐是被老家的人污蔑的,别人就会相信你了……我宿舍那几个看到大姐照片眼睛都直了,我说啥他们都点头……你拿去给明盛看,一定要给他看!”

“你真的觉得姐姐是被污蔑的吗?”乔青羽若有所思地问,“那些乱七八糟的话,难道都是别人没事找事吗?”

“管他呢,”乔劲羽不在意地挥手,“反正这里没人认识大姐,我们说了算!”

犹豫片刻,乔青羽说:“我刚才查了阑尾炎手术只需要几天,爸爸接到电话的那天对我们说的是姐姐已经在医院手术了,所以他和妈妈当晚就赶了过去。后来在寰州待了两个月,为什么呢?”

“不是后来大出血吗?”

“为什么大出血呢?”乔青羽陷入沉思,“为什么人们突然说姐姐得了艾滋病呢?”

“艾滋病”三个字使得乔劲羽倒吸了口气:“姐,咱自家人能不能别提……”

“说不得吗?”乔青羽看向他,“爸爸总说,身正不怕影子歪,若是假的,爸妈怎么会没底气面对呢?”

乔劲羽吃惊地张大嘴:“不是姐,你什么意思啊?”

“我想弄明白爸妈为什么在寰州熬了两个月,”乔青羽说,“姐姐的大出血到底是怎么回事,到底是不是因为艾滋病。”

“哦。”

“你帮我问。”

“啊?!”

“就说同学追着问你这件事,你都快混不下去了,”乔青羽支招,“你住校,同学关系很重要的,总不能因为姐姐的事被人排挤吧?爸妈肯定理解。”

乔劲羽连连摇头:“不行,我哪敢在爸妈面前提大姐?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带你们进二中看明盛打球,”乔青羽打断乔劲羽,“作为你问爸妈的交换。”

乔劲羽微微一愣,随即疑惑:“姐,都两年多了,干嘛回过头想这件糟心事啊?”

“周围都是有色眼光,我很痛苦,”乔青羽认真地看着他,“既然无法反驳,干脆死个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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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乔青羽就发现自己太高估乔劲羽了,这家伙根本不打算遵守她提出的交换条件。看完寰二中的校队练习赛,他就和体校同学一起消失了,直到周日傍晚也不见踪影。

“都是你搞不好和同学的关系,害了我,”电话里乔劲羽对乔青羽抱怨,“在篮球馆,别人看到你,故意离我们远远地,搞得我那几个同学都紧张死了!好像我们是瘟疫一样!”

“这能怪我吗?”乔青羽不客气地吼出声,“是我得了艾滋病?我也是受害者!”

“你能不能别说这三个字了?!”乔劲羽第一次朝乔青羽发了火。

乔青羽怒气冲冲挂断电话,随即陷入深深的沉寂。许久,她缓过神来,发觉嘴唇被自己咬得生疼。

她在屋子里转了两圈,想找到之前挂在墙上的字匾,把它放在脚下狠狠地踩。可她没找着。李芳好向来把东西收得很好,这块无用却无法丢弃的字匾,想必正稳妥地放在父母房间的某个角落。

而父母房间,常年锁着门。

年幼时乔青羽还能自由出入父母的房间,直到乔白羽初一升初二的那个暑假,父母书桌抽屉里少了五十元钱。那年乔白羽十三岁,她七岁,劲羽六岁,父母让他们站成一排兴师问罪,却什么也问不出来。

小时候乔青羽只觉得乔白羽是个做了错事不敢承认的胆小鬼,现在她却敬佩乔白羽的刚烈。打死不承认,害得弟弟妹妹一同被骂也毫不在意,这种决绝是乔青羽做不到的——她的良心会插手。放到现在,若乔白羽还活着,定不会像她这样,如此在意外面的人言。

望着父母房间那扇紧闭的门,乔青羽想,换作姐姐,气急之下可能一脚踢进去了。她做不到,她从小就厌恶乔白羽那种不计后果的莽撞。可此刻,第一次,她也厌恶起自己一直引以为傲的谨慎周全。这股强大的力量引着她踏上了有别于姐姐的康庄大道,可同时也在她身边织了张网,裹得她不能自在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