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玫瑰(4)

纽约已经有凉意,我们先陪玫瑰找房子,再找学校,有空便到处逛。

玫瑰终于止住了眼泪,没精打采地跟着我们走。我租了一辆车,三个人游遍纽约。

开头送玫瑰进学校,我尚有不放心之处,但外国人自有外国人的好处,他们对玫瑰的美貌视若无睹,对她相当和平善意。

更生研究出来,原来外国人心目中的东方美女是塌鼻头,丹凤眼,宽嘴巴,扁面孔,腊黄皮肤的,玫瑰太见西洋美,几乎被他们视为同类,自然不会引起轰动。

这样看来,纽约倒是玫瑰理想的读书之地。

我替她买了一辆小车子,在银行中留下存款,便打算打道回府。

我其实放心不下。

我问:“就让她一个人留在纽约?”

更生说:“都是这样的,她会找到朋友。”

“万一生病呢?”我说,“她才十七岁半。”

“大学生都是这个年龄。”更生一再保证,“你放心。”

玫瑰自己表示愿意尝试新生活。

我跟她说:“有钱使得鬼推磨,你别跟我省,长途电话爱打就打,有三天假都可以回来,明白吗?”

在飞机场,玫瑰送我们两人回香港,她穿得很臃肿,更像个洋娃娃。

她紧紧拥抱我,大哥大哥地叫我,也说不出话。

我答应她,一有空就来看她,然后落下泪来。

在飞机上,更生温柔地取笑我,“真没想到你变得那么婆婆妈妈的。”

“这玫瑰,终生是我心头上的一件事,放也放不下。”我说。

香港没有玫瑰,顿时静了下来。

开头的三个月,几乎每隔一天我就得打个电话过去问玫瑰的生活情形。

她整个人变了,口气也长大了,头头是道的报导细节给我知道,给我诸多安慰。像:“我成绩斐然……”“我胖了十磅……”之类。

最使我大吃一惊的是她转了系,我几乎没赶到纽约去,在长途电话中急了半小时。

玫瑰说:“我不想念商业管理,我转了法律,很容易念的,别忘了我那摄影机记忆,你别害怕%,手续很简单,早已办妥。”

问起“有没有男朋友?”

她隔了一会儿才说:“没有。”

“十八岁生日,要不要来陪你?”

“不用不用。”她哭了。

“钱可够用?”我说。

“够了,花到一九九○年都够。”玫瑰说。

“天气冷,多穿一点,别开中央暖气。”

“次次都是这几句话,”她笑,“大哥,你与苏姐姐几时结婚?”

有心情管闲事,由此可知是痊愈了。

“过年回家来吗?”

“不了,过年到佛罗里达州。”

“多享受享受,大哥就放心了。”

“我爱你,大哥。”

“大哥也爱你。”

更生老说我们俩肉麻。更生的好处是从不妒忌我与玫瑰。

老妈诧异地表示玫瑰终于有进步了。

老妈身为母亲,却永远是个槛外人,我衷心佩服她。

玫瑰十八岁生日那天,我电汇了玫瑰花到纽约,又附上一笔现款。

我对更生表示担心玫瑰,“她怎么可以忍受那份寂寞呢?”

“她不会寂寞的,外国年轻人玩得很疯,况且她又不是在阿肯色、威斯康辛这种不毛之地,她是在纽约呀。”

那天晚上,电话铃响起来,我去接听。

“振华?”那边说,“我是周士辉。”

“你还没有死吗?”我没好气,“别告诉我你还念念不忘黄玫瑰。”

“振华,我想听听她的声音。”

“老周,你消息太不灵通,玫瑰现不在香港,她在纽约念书。”

“纽约?”周士辉喃喃地。

“是的,”我说,“美国纽约。”

“纽约哪里?”

“你以为我会告诉你?她真的在念书。”

“念什么?”

“法律。”

“啊。”他沉默了。

“周士辉,我不希望再听到你的声音,你那恶梦再不醒来,我也不想要你这个朋友。”

“振华,你怎么解释但丁与庇亚翠丝的故事。”

“我要睡觉,”我说,“我不懂神话故事。你回香港吧,周士辉,回来我以最好的白兰地招呼你,与你一起醉一起流泪,听你诉苦,真的。”

“振华,”他哽咽,“你不嫌弃我?”

“咱们是小中大学同学,士辉,我要是嫌你,我便是个孙子。”

“为了不认我,我想你情愿到人事登记处去更改姓孙。”

“别开玩笑了,士辉,回来好不好?”我说,“算我求你,你也可以下台了,尽管现在时兴流浪,在外头晃足两年,也够%。”

他挂断了电话,我叹口气。

这个周士辉,至死不悟。

我对他也算恩尽义至了,但要我把玫瑰的住址告诉他,我不干,无论如何不行,我希望玫瑰好好地念书,读到毕业。

玫瑰的信:“……昨天经过宿舍二楼,听到一个华人学生在播一支歌,她说是白光唱的,白光是谁?仿佛听你提过。这个女歌手唱的一首歌叫‘如果没有你’,听了令人着魔,久久不能忘怀,竟有这样的歌!让我的心为之收缩。”

“……我的时间都用在大都会博物馆内学习进修,有一日回香港,我便像基度山恩仇记中的那位伯爵,无所不晓,名震全球。”

我看得流下泪来。

更生说:“玫瑰像那种武林高手,一次失手,便回乡归隐,不再涉足江湖。”

“她很快要东山复出了,你放心。”

周士辉比她先回香港。

我到飞机场去接他,他看上去倒并不憔悴,只比以前胖很多,穿着两年前的阔脚裤,很落伍的样子。

“到酒店还是我家?”我使劲与他握手。

他摇头。

“抑是……回太大家?”我试探地问。

“我没有妻子,”他淡淡说,“我早离了婚了。”

“你住哪里?”

“跟我母亲谈过了,有她照顾我。”

“倒也好。”我说。

我送士辉回家,留一张支票给他。

他很快会东山再起,我对自己说。过一刻不禁怀疑起来。他已经丧失了以前那种斗志与向上之心,再回头也已是百年身。

他并没有求我,过没多久,他在一间中学找到教席,走马上任。周士辉变了一个人,他有点像那种落魄的艺术家,手指因抽烟抽得凶而变黄,衬衫永远是皱皱的。说也奇怪,他反而有种气质,我对他尊敬起来,我们的关系比起以前,距离拉得很远。

他并没有再回到妻子的家。

我决定动身到纽约去探望玫瑰,看她如何在异邦为国争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