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2/2页)

镜头开始摇向身着黄缎子马褂的盘鼓队,这种号称“旱天雷”的大鼓擂起来大地都会颤抖,把人的心脏几乎能震得跳出来。小时候,自己是用小手指尖儿插在耳朵眼儿里,才敢靠近这鼓声的。此时,百盘牛皮大鼓已排开阵势,鼓手个个挺胸凸肚,努着眼盯着那前台的令旗手指挥,单等他一声令下。凌清扬细看那个令旗手却是个不起眼的小干巴个儿,脸皱得像个丝瓜瓤,身材生得精瘦低矮,一副小老头的模样,可身手敏捷得活像只猴子,两只眼睛滴溜溜飞转。看见主席台的领导已经坐齐,更是越发卖弄,竟然在高高摞起的一对八仙桌上,做了两个空翻,蓦然从背后抖出一面镶着飞龙的黄缎面大旗,随风呼啦一抖,鼓手们的鼓槌齐刷刷磕在鼓帮上,随后爆发出像炸雷般的轰鸣声,登时把会场的气氛推到了高潮。

主席台正中间坐着高个子的荆家农,旁边正有一个粗壮的汉子和他说话。凌清扬下意识看桌签上的名字,一时分辨不清,但却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到了麦克风前。凌清扬陡然坐起了身,紧盯着屏幕上那张脸,内心一阵狂跳:不错,这人正是他——秦伯翰!凌清扬一时说不清楚自己的心情是鄙夷还是可怜,对方看起来明显衰老了,声音也像个破损的留声机,沙哑而没有底气。和他身边那个端着剪彩红绸的女人相比,看年龄倒像是一对父女。那年轻女人一头乌玉似的黑发,粉白的面庞,着一袭淡青色套装,那模样真有些像当年的自己,这使得凌清扬一下子从桌边站了起来。

屏幕上的画面一转,换成了记者采访,刚才坐在荆市长旁边的壮汉开始面对镜头,旁边打出了龙海集团董事长的字幕。凌清扬明白,这正是祖文要她找的人,因此分外留心观察。

“要问我为啥赞助修白云塔,俺呢,没有啥文化,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可俺打小就爱爬这白云塔,在塔尖上抓鸟蛋,朝下撅着小丫儿撒尿,因为这屁股上没少挨俺娘的巴掌。可一听说这白云塔斜了,俺就像丢了魂,这也是咱梁州城的镇城之宝,说啥也不能倒了不是?再加上如今靠政策好,咱也挣上了钱,修桥铺路的事儿也应该做,能看着这白云塔重新露脸儿,叫老外们伸出大拇指夸咱梁州美,真比咱自个儿赚多少钱都舒坦。”那人舌头长,有几个音发不清楚,但还是博得了台上台下的一阵掌声。

镜头拉得越来越远,凌清扬极力想记住这个人的模样,但镜头却转向了一块新刻的石碑,记者专门给了一个大特写,使她清晰地看到了碑文。

白云塔为国之瑰宝,梁州人莫不引以为自豪。龙海先生与白云村民世居塔下,为重修宝塔,叩石垦壤,奔走呼号,并慷慨解囊,襄助修葺之业。今使白云塔重放异彩,世人再睹光华。为嘉许其善行义举,特刊石昭告,以使人人关心文物以为幸事焉。

接下去,气冲霄汉的唢呐齐奏和旱船花轿的热闹景象都像无色彩的黑白胶片,在凌清扬眼前划过。她的目光开始落在床边自己随身携带的密码箱上。她十分利索地开启箱盖,从夹层中摸出一张照片,放在台灯下仔细地观看。

这是一幅手持长柄羽扇的唐代侍女壁画,侍女的发髻上不施金翠首饰,也不戴常见的耳环,一双秀目如秋日中的林泉,加上皓齿蛾眉,朱唇浅笑,显得率性纯真,风韵绰约。侍女上身着荷绿色小袖罗襦,半胸袒露,下穿曳地绛裙,脚踏昂头重履,通身蝉翼似的薄纱使体态线条毕露。由于宫女用两只玉笋似的手指持扇,身体形成自然的S形弯曲,更衬得丰乳蜂腰,婀娜动人。这幅画一扫唐人仕女画以丰腴肥胖为美的画风,颇有“曹衣出水,吴带当风”的古风,且线条劲挺利索,手法简洁明快,看似一挥而就。依凌清扬的眼光看来,此画的确称得上壁画中罕见的珍品。照片的效果尚且如此,那真画的美轮美奂当然可以想见。

刚才小刘所说的壁画被盗,是否就有照片上这幅呢,她顿时生出几分不祥的预感。

凌清扬起身到窗边拉开了厚厚的窗幔。室外,早已是暮色苍茫,远远近近的华灯初放,霓虹闪烁。她开启了房门,随着高跟鞋的橐橐声,她已快步走出宾馆的大门,把自己融进了这光怪陆离的古城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