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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干到了第三天,罗江改到十二巷道装矿,遇上了一场大难。

那天上午,管卷扬机吊钩的“蛤蟆”,正在给矿车挂钩子,猛听得一声爆炸响,“蛤蟆”的手一抖,吊钩没能挂上,矿车轰隆隆就冲下来,罗江和掌子面上干活的七八个人登时傻了——因为狭窄的巷道无路可退,四周全是坚硬的矿石,跑和不跑都照样会砸成肉饼。眼见那庞然大物呼晡而下,矿井中没有一个人说话,罗江只把小贵州掩在身后,用手把他推到凸起的矿石后边。说时迟,那时快,失去平衡的矿车翻着跟头像倒扣的大锅砸下来,罗江本能地闭上了眼睛,脑子里想了一下怀孕的新婚妻子……

等他睁开了眼睛,以为到了阴曹地府,却见那些裂碎的矿石像雨点般落下,那节矿车就在离自己的脚趾半米多远地方停住了。原来,冲过来的矿车正被两边的石块卡住,七八个人算是捡了一条命。绝处逢生的人此时背靠着背挤在一起,谁也没有动,也没有人说话,在这可怕的寂静中,听得见每个人的心跳。这时候,上边传来了“蛤蟆”没了底气的叫喊声。

“有人在下边吗?”

“×你妈——”回过神儿的工人们几乎是异口同声地恶骂,骂声如雷声滚滚直冲巷口!就打从这歇斯底里的一声骂,七八个人真正成了生死兄弟。

事后,“蛤蟆”请他们七八个人吃饭,大伙喝得全部烂醉如泥,东倒西歪,罗江这才明白,这成了井下一条规矩,只要在事故中死里逃生,上井就得喝顿酒,这叫“还阳酒”,像这样的酒饭,矿井中隔三差五就要吃上一次。

矿难那天,罗江被领班派去打炮眼,开钻机的姓刘,因为一次塌方被埋在矿石里,胸部骨折,以后就穿了钢背心,那人手里拎着钻机只管打眼。可这掏眼儿的活把罗江难住了,因为巷道狭小,人只能弯腰半蹲着,要想歇一歇,只有坐下来直直腰,屁股一会儿磨出了血,可这一天监工像发了疯似的催着放炮,说是顶上见了狗头金,要把炸药装足,人炮不歇,一上午炮声连连,恨不能把整个矿山都掀上天。

已到了临近换班的时候,又是一炮爆炸,这次药量极大,震得山摇地动,罗江躲在安全洞中避烟尘。猛然间,有一股呜呜咽咽的声音自远而近,脚下顿时潮湿起来,随着地震似的剧烈抖动,一大股碎石和泥浆不知从什么地方像出膛的炮弹喷发而出,一下子把同班打钻的一个民工冲到对面的矿壁上。罗江看到,那人像被钉子钉在了墙上,脸变了形,身子成了个饼子似的平面。更大的泥浆和水流随后喷涌过来,罗江只觉得眼前被黄色糊状的东西迷住了眼睛,身体像陀螺一样失去了重心,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冲进了浑浊黏稠的泥石流之中。

罗江自幼水性极好,可以一口气在水中憋上好几分钟,他此时只觉得周身刀剜似的疼痛,意识到自己已经被矿石包裹起来,并且身子像在搅拌机中被剧烈地碾压着。朦胧间,他感到被一股水流推着朝上走,一下子给掀得老高,又很快跌落在坚硬锐利的石头上。一种绝处求生的念头使他借着水势扒着矿石向上爬,一有机会就在石缝中张嘴呼吸。头顶上方,不断有石块向下落,幸亏自己裹在石堆里边没被砸伤。昏暗中他突然看到了一丝光亮,就拼着命向那里挪动着身子。随着身后又一股巨大水流的推动,他被堵在了一个什么地方,耳边听到了一阵施工机械的声响。他猛然意识到:这里可能是又一级平巷出矿的孔道。他想喊,但是徒劳的,因为嘴里全部堵满了沙石,他在拼命挣扎,已经耗尽了最后一点气力。就在这时,一件冰冷锐利的东西突然从自己腋下猛力戳了过来,求生的本能使他一下子抓住了这件东西,原来是根钢钎!他两手死死把它攥住,再也没有松开,生怕这根尖利的锐器再次戳进来。这时只听外边有人大声喊叫着,又是轰隆一声响,他就连石块带泥浆地一下子给拔出了洞口,在光亮的照射下,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没眼睛、没耳朵、没头没脑的动物一样,但残存的意识使他知道有人把他拽了出来,帮他掏嘴里的东西,冲洗他眼里的泥沙。等他睁开眼,发现一个络腮胡子的老矿工正蹲在自己身边,便大声哭喊着,底下透水了,还有几十号人在里边,快去救他们!老矿工马上捂住了他的嘴,并且朝着他的屁股上蹬了一脚,低声骂着:你他妈的不想活了!他挣扎着倚在矿壁上,这才看明白,只见这里正在搞封堵施工,一个面带凶相的人指挥着矿工大袋大袋地搬运水泥,自己身后洞口处的泥石流和碎矿石还在向外涌流。那人见矿工们说话,便朝这儿大喊,谁在那磨洋工,想找死啊,刚才踹他的络腮胡子赶忙应付道,没有事儿,刚才这个兄弟摔倒了!

罗江一下子全明白了,这是黑心的矿主在堵口封洞,下边的人全没指望了,不知哪来的一股力量,他突然爬起来,拖着软绵绵的身子向巷口跑,并且向上一层采面攀爬。爬到掌子面,看到依然有民工在干活,就大声喊,快逃命吧,下边透水啦!十几个工人就扔了钻机和镐把,一齐跟他向上跑。这样跑一层他就喊一层,年轻力壮的民工都在他前面上了巷口,他却跌跌撞撞落在后边。

就在这时,一束强烈的手电灯光从下方斜照过来,他回头看时,只见一个壮汉手里攥着一把宽刃刀正朝自己追过来,他心中一惊,明白对方是要抓他灭口,求生之念驱使他疾步快走,为免遭壮汉的毒手,他仍然继续大声喊,意在让更多的人看到自己,使后边的人不便动手。眼看对方要抓到自己的时候,他已经逃到了矿井出口,外边一片光亮,几十个矿工正在急切询问井下的情况,罗江这才松了口气,只见身后拿砍刀的那个人已把刀围在了腰间,躲在人丛中观察他的动静……

片刻不敢停留,罗江沿着有人行走的山道一路小跑,一口气走了十几里地,觉得那人还是跟着。他跑到镇上,躲在女儿红霞上学的必经之路上等红霞。原来,罗江与矿工们相熟后,有人撮合他和当地的一个年轻寡妇成了亲,做了扫金老太的倒插门女婿。红霞是妻子和前夫生的女儿。罗江让红霞给妻子捎信,而后只身窜入了人迹罕至的自然保护区,以山林为家,与野兽为伍,寒暑春秋一下子过了六个年头。

袁庭燎一直屏息细听,目光也由审视变为了惊疑,神情中透着关切和怜悯。望着这个饱受磨难的生还者,他的心头一阵阵发紧。

“你是怎么从保护区脱险的呢?”袁庭燎给对方茶杯中加了些水,手微微地颤抖着。